年8月，第29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在中国首都北京举行，“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的口号激荡着每一位中华儿女的心潮。奥运会开幕后的第四天，恰值我故乡的那个小镇石灰窑迎来一年一度的女儿会，自当有成千上万的女儿和男儿们一道，纷纷摆脱身与心的羁绊相约“赶场”，体验“快快乐乐似神仙”的生命至境。

瞩目电视荧屏，回望偏僻乡土，我的脑海里突发奇想：女儿会，奥运会，这两个叫做“会”的事物会不会有某种内在的精神联系呢？关于土家族女儿会的渊源，古碑铭文和老人们的故事隐约告诉我们，那种“会”，是清初“改土归流”后由民间约定俗成，即每逢旧历七月十二“月半节”，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农家闺女都要梳洗一新上街“赶场”，唱歌跳舞会情郎！很明显，女儿会是乡民对“改土归流”前土家族地区男女同耕同织、同台演唱生活状况的一种自发的怀念，是对流官统治时期封建礼教清规戒律的一种自觉的反叛，是对于平民意识的呼吁，是对于自由人格的礼赞！

年冬天，我回到故乡小镇调查关于女儿会的民俗文化资源。年届八旬的退休教师张述猛说，乡街上的“老辈子”都知道，清朝末年，石灰窑洗脂棚一带出了个名叫祝银姑的女子。她生得眉清目秀，光彩照人，唱起山歌比百灵鸟的叫声还要动听。她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一方面串乡走户解决家族纠纷，巧断无头案情，为弱者平抑冤屈，一方面在乡街搭建歌台，招募能歌善舞的青年女子为乡亲进行山民歌表演，活跃了一方水土的文化生活。祝银姑十分鄙视封建伦理道德对女性的束缚，以身作则追求婚姻自主，倡导男女平等，她自己就曾先后嫁过曾姓、罗姓与吴姓的三个丈夫，并均有后人传承。她理直气壮地动员女孩子自由择偶，不必一辈子附丽于男人生活。正是祝银姑的歌舞表演等活动与婚嫁理念，将石灰窑七月十二的女儿盛会推向了高峰。据说，若干年后，祝银姑的外孙子钟某出任民国时期国民党的团总，曾为其多才多艺、敢作敢为的外祖母树碑铭文以示追念。我暗自思忖，上世纪八十年代，有关文化专家在石灰窑考证出的那块有着“女儿会”字样的残碑，是不是就是钟某纪念祝银姑的那一块呢？

由此可知，土家族的女儿会凸现一种精神。这种精神浓浓浸润着蔑视强权、公平竞争、自我超越、自我完善的人本意识，与渊源于古希腊奥林匹亚山上的奥林匹克精神可谓异曲而同工。张述猛老人所讲述的那个祝银姑，实际上就是自由精神之圣火的传播者，她敢于冲决封建礼教的诸多羁绊，不愿意让平民女性背负政权、族权、神权与夫权的重轭。她组织青年女子搭歌台倾诉对情爱与自主的追求，对幸福与健康的渴望，让阳光自由行走，完全无视封建统治者森严的帷幕与宫墙，即表现了女儿们的聪明与智慧，又张扬了土家族的强悍与血性。这充分说明，改土归流以前，鄂西南土家族的意识是开放的，并没有中原地区那么多繁文缛节的儒家教义、伦理道德。改土归流虽然从民族大一统方面来看是历史的进步，但封建统治者的权杖与鞭子也同时施加于土家人的头顶上，这从毛竣德任鹤峰知州后颁布的一系列文告中即可洞悉（如“男女同台，有伤风化”之语）。到了清末，当时的施南府城、鹤峰州城在流官统治下已是“一派汉家威仪”，只有在封建统治相对薄弱一些即所谓“山高皇帝远”的石灰窑山乡，才有可能出现鼓励女子在街市出头露面的薛子瑞、提倡女子自我把握婚姻命运的祝银姑之类张扬人格精神的叛逆者。听听这样的民歌词吧：“一笔写东南，今天无人管，吃了早饭上街玩，街前街后转。找个俏冤家，说的悄悄话，金钗银簪接在手，心儿交付他……”这不是彻头彻尾的自由精神是什么？这不是崇尚自由的奥林匹克精神是什么？

现在，我再来回味最近圣火正在中国大地熊熊燃烧的奥林匹克精神——

古代希腊那个遥远的城邦奥林匹亚，据说是神居住过的地方。古希腊的神，并不像中国的神那样高居于金碧辉煌的殿堂之上领属众生朝拜，凭着自己的喜怒无常生杀予夺，给世人施加种种灾难，而是像人一样洋溢着蓬勃的生命力，像人一样从大地母亲那里获取生命，并与人一样婚配与生育，一样有七情六欲，一样有人所具有的各种美德或恶习。希腊的神话鼓励人与神的意愿进行抗争，诱导每个人力求成为自己的主宰。宙斯、赫拉、波赛冬、阿波罗、雅典娜、阿芙罗狄忒、赫尔墨斯……希腊众神家族的成员虽然各自主宰着某一事物，但其实不过是一些公共事物的组织者和服务者，与土家族“举头三尺有神灵”观念里的神灵一样，是人间事物的守护神而已（如树神、灶神、牛栏神、猪栏神等），没有尊卑贵贱的森严等级，没有神圣不可侵犯的特权，没有束缚人性与人格的重重罗网。希腊神话里的神全部是自由人的影子，人的生存权与参与权，在他们身上得到了卓异的展现。

古希腊人在播种粮食的同时也播种思想，他们认为思想是人的权利，谁也无权剥夺。他们从奥林匹亚的城邦起步，自由张开人的肢体，张开昂扬的精神与强健的体魄，高举起思想的火炬，无拘无束在大地上奔跑、跳跃、投掷，开拓、进取、挑战，那种自由伸展着肢体与精神的人该是何等地健美有力啊！他所展示的力量不是神权与王权的力量，而是生命的力量，人性的力量！因此，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圣火之圣，应该是人的独立与尊严，是自由人的神圣。我们必须从奥运圣火的人格价值中看到人的自由，人的权利，人的理性，人的尊严，人的力量，而不是所谓西方的鹰、东方的龙、南方的象、北方的熊那类令人诚惶诚恐与顶礼膜拜的东西。“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说得多好呀！我以为这梦想，不应是权杖指挥之下极其虔诚的祭典之舞与颂圣之乐，不应是诡异的面具、贪婪的权欲、冠冕堂皇的势位以及角斗场上的野蛮和血腥，而应该是人的自由精神的弘扬，是社会事物中的平等状态与物质文化方面的均衡状态，是生命得到普遍尊重的切切实实的和谐与恒久的和平！

今天，我们举办奥运会，我们畅谈女儿会，我想，这两个“会”字，不应该仅仅理解为我们常说的“开会”、“聚会”，而应该更进一步地理解为“机会”。奥运圣火来了，我们让生命独立行走、自由言说的机会到来了吗？土家族的女儿会来了，女儿们与男儿们共同探索生命至境的机会再也不会错过了吗？我们是让自己的生命之火真正地燃烧起来呢？还是让自己仅仅被五彩迷离的灯笼把我们的表层照亮呢？

女儿会，奥运会，我在这个“会”字内涵的旗帜下思绪翩飞、泪雨滂沱！

本文写于年8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