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高中开学头一天，我坐位时发现身边是个新面孔。

她瞄了一眼我书皮上的名字说：“你就是冯尧啊，我知道你学习特好，还写得一笔好字。对了，我还看过你的照片，不过那时，你还是个小鬼头。”她一边说一边笑，还用手抬起来比划了一下高度。

我有点不耐烦地把课本揽到怀里来，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将手臂撑在桌子上，挡住那个叮叮咚咚的声音。不知怎么我会想到这个词来形容她的声音，总之一听她说话那么快那么流利，我就浑身不舒服。心里却有点诧异，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还看过我的照片？莫非我冯尧知名度这么高，也有粉丝了？不过她看上去也太素了，衣服像是几百年前的款式一样土，肯定是哪里乡下转来的农民！不过这么说，我的名气都传到乡下去了，还真是给力啊！

下午回家时，发现身后跟着一个人，猛一回头，居然是那个新同桌。我不满地问：“你……你跟着我，我干啥……”我一急，说话又这样了。这是我最大的毛病，有点大舌头，我妈带我看了好多医生，总说是身体没有问题，是心理方面的问题，放松了就没事。可是我很少有放松的时候，一说话就急，所以这个毛病一直改不了，这也是我不爱开口说话的原因。

可是现在，这家伙要跟踪我，不得不开口了。我涨红了脸，近距离盯着她那张红扑扑的瓜子脸。她那水一样清澈的大眼睛透着微笑说：“我跟你同路而已啦！”见我还一脸不高兴，她便抢先一步走到我前面去了。我看到她左脚上的板鞋后跟上，有个小小的线层，是脱了线修鞋匠补的那种线圈，虽然不起眼，我还是看到了。

我看着那个甩着马尾轻快的背景，在心里讥笑道，真是穷酸，什么年代了，还穿补了的鞋，一点形象也没有。

2.

当我看到那个身影走进我家小区时，心里沉了一下，不会这么巧吧！居然住在一个地方？当我再往前走时，心就沉的更低了，因为她居然站在我家门口，还举手按响了门铃。

我又急着叫：“喂……喂，你你你干什么？这可是我的家！”

她笑嘻嘻地转过头，正要说话，我妈开门叫道：“你们放学啦，来来，小蓓快进来，你妈在等你呢！”看我妈那亲热劲，莫非是她的私生女儿什么的？我吓了一跳，我可不喜欢家里来个陌生人跟我抢地盘。

我几步跳进客厅冲我妈说：“什什么啊，她谁……谁啊？”我妈一巴掌干到我后脑勺上：“你这孩子，真没礼貌，看到许姨也不先打招呼！”

我转过脸，才看到沙发上坐着许姨，只好低着头小声叫“许姨好。”许姨我倒认识，她是我妈儿时的伙伴，放到现在就要被人误会成玻璃的那种关系，好的像一个人一样。听我妈说，当年她嫁到城里，可许姨却爱上了个农村小伙子，不顾家人反对嫁到乡下去了。

貌似日子过的很苦，因为从我记事起，许姨每次来我家，我妈都要打包好多东西给她，比如我的旧衣服旧鞋子什么的。对了，这叫小蓓的，应该就是许姨的女儿了，可是她们都来我家干嘛？

我一想又头大，我最怕人多，我嫌吵。

于是我跟许姨打个招呼回自己屋里去了。我再怎么任性冷漠，也不敢对许姨不敬，不然我妈肯定饶不了我，那可是她的铁姐妹。倒是许姨也不讨厌，而且还写得一手俊秀飘逸的毛笔字，我学会的那点功夫，就是从许姨那里讨来的。

只是那个小蓓，我可不喜欢，她凭什么说话声音那么快，还那么动听！

3.

可接下来的事，更让我崩溃了。

那个叫小蓓的家伙原来是要寄住在我家上学，我明明听许姨说让她住学校的宿舍，可我妈偏要留下她，我妈说：“家里有空房间，而且离学校近，尧尧那小子，从小到大没一个朋友，倔的跟头牛似的，要有个伴他应该会高兴的。”

我高兴个屁，我才不稀罕什么朋友。从小就被大家笑我大舌头，谁要跟一个话都说不通顺的人做朋友，他们不要，我更不需要，哼！

正因为我知道自己的缺憾，所以从小到大，我一直在发奋图强，让成绩名列前矛。没有朋友算什么，有成绩有名次就行了。我就这么孤傲这么冷硬这么目中无人也没什么不好。

我在房间自我安慰了一通，心烦意乱地看不进书去，满脑子是那个小蓓的声音，她干嘛把话说的那么溜，真让人生气，就因为这个，我决定以后都不要理她。

4.

第二天一大早，我吃了早点跑去学校了。

叫小蓓的家伙一来到坐位上就问我：“冯尧，你怎么那么早啊，以后一起上学啊！”

我不说话，一抬眼看到她脚上穿着我最喜欢的那双匡威板鞋，我火一下就冒起来了，我冲着她吼：“你你你干嘛穿……穿我的鞋啊？你知不知道这……这这是匡威正品，我我从淘宝找了好久才买到这款的，别别别以为你住我家就可以随便动我的东西啊！”

教室里哑雀无声，我保证他都听到我说的话了，重点是那句‘你住在我家’……马上就有男生开始阴阳怪气地说：“啊，你们都住一起啦？冯尧，她是不是你妈给你找的童养媳啊？”

众人哄堂大笑。我气的说不出话来，只好狠狠瞪着她，都怪她，让我又在同学面前丢脸。她像是吓坏了，伸到书包里的手一直没有拿出来，停在那里看着我，看着看着，眼睛里就一片水雾，然后开始一滴一滴往下落，最后她捂着嘴起身跑出了教室。

那天回家，我妈说：“早上我看小晴的鞋打了补丁，就挑了双你的鞋给她穿，别说，你俩这身高鞋码还差不多。”我心里咯噔一下，看来我是误会她乱穿我鞋了，我怎么就想不到是我妈让她穿的呢？

我想给她道个歉，可是不知怎么说。那天下午，小蓓就换上她自己那双洗的发白的鞋了。接连几天，她都一脸平静的认真听讲，倒是我有点心不在焉，像欠了人钱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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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那天晚自习回去的路上，我突然有点头晕，最后只好在路边蹲下来。我听到有同学从身边路过时叫道：“冯尧你没事吧？要不要帮你叫你妈来接啊？”我没理他们，我身体一直不好，所以一直苗条的像根黄瓜一样。医生说是有轻微的厌食症，一顿吃不好，身体便会有反映。

我站起来，眼前一片星光闪闪，我隐约听到又有说：“走吧走吧，他家童养媳会照顾他的……”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里，我感受到额头上传来一阵手的温热。然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担忧的问：“你还好吧？只有几步就到家了，要不我背你走吧！”

我说不出话来，人软软的没力气，她搀着搀着就要跟我一起掉到地上去了。于是她突然不由分说将我拉到了她背上。我吓了一跳，可是没力气拒绝，这家伙怎么背的起我，虽然我们身高差不多，我体重是比较轻，也不至于让她背吧，何况路上还有人。

可是她一口气把我背上了五楼，我坐在沙发上喝了一杯我妈递来的牛奶，缓了一口气。她正睁着那双大眼睛紧张地看着我，我看到她光洁的额头还冒着汗。不由自主就问了句：“你怎么背的动我啊？”

她嘻嘻笑：“我在家背柴担水，比你重多了，你没事就好，我去帮阿姨端饭啦！”

看她充满活力的身影跑进厨房，我心里腾起一阵温暖。其实，我还是渴望有人来接近的，真好，总算有个人如此厚脸皮地来接近我了。

6.

第二天上学，我决定带着小蓓一起上学，至少我看她没有那么讨厌了。小蓓一路轻快地围绕着我，一会在左，一会在右，话真多，从她家乡的野果说到城里的水果，再从小时候想像我的样子到现在的真人版感受。

我觉得耳边像有无数只百灵鸟一样飞来飞去，平时我最讨厌话多的女生，可现在却没有那么烦燥。至少我觉得小蓓的声音像百灵鸟，而不是苍蝇。可我脸上一直保持着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偶尔只是嗯、哦、啊一下，表示我又在听，那是我认为应该对她回报的礼节，仅仅为了昨天背我回家的事。

慢慢地，我觉得路上回头率多了很多，再细细听，便有许多刻薄又恶毒的八卦声传来：

“冯尧妈真是前卫啊，高中就为儿子准备儿媳妇了，哈哈哈……”

“你知道什么啊，大人都希望早点抱孙子呢！”

“那你妈是不是改天也要给你娶一童养媳啊？”

“去你的，就凭我这玉树临风，一表人才还愁长大娶不到媳妇吗？可是冯尧那是什么身板啊，当然要早点培养了……”

一句句，一声声，像会咬人的蚂蚁一样，从我的后背爬上脖子，再爬进头皮，最后再胡乱地钻进了胸膛。我气得站在原地憋了几秒，然后转过身对着那些“狗仔队”大叫：“你……你……你们不要太过份了！”因为激动，我又感觉到脸烫的不行，想要再还击点什么，却一句都没说出来。

倒是身边的小蓓，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见我生气，她才凑过来说：“算了吧，我怕你又晕倒哦！”我恨恨地转过身，不冷不热地说：“你还真真是好脾气，是从小到大被欺……欺负惯了吧！”小蓓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快步走了，很快跟我保持了一段距离。其实她不知道，我也是从小到大都被欺负的孩子，因为不自信，因为瘦弱，因为口吃，可我为什么要用自己的伤口戳小蓓的呢？

这样一想，我只好使劲踢了一脚地上的泥沙。

7.

那天后，我原本打算跟小蓓要保持距离的。我不想总听到那些八卦和绯闻，所以每次小蓓抬头要对我说话时，我就赶快转过脸去。我甚至打算找班主任给换个座位，可是归根结底小蓓还是要跟我回到同一个家，所以我的那些小谨慎显得很没意义。

小蓓见我不想理她，倒也安静了下来。只是常常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其实我也觉得喉咙里有些痒痒的，可是她不开口，我也就罢了。好在小蓓也是个爱学习的孩子，于是两个人开始较着劲把心思扑在了学习上。

第一次测验时，小蓓居然排班里第三名，这不禁让仍在首位的我刮目相看。测验完后，小蓓终于开口了，她是来请教我的，拿着疑难杂症的题找我讲解。原先班里有人请教我不会做的题时，我都是挥挥手让他们找老师去的。不是我不讲，只是我不想开口跟人对话。

如今小蓓却不吃我那一套，她说：“冯尧，我爸妈等着我考大学光宗耀祖，你要帮我，难得如此接近第一名，我可要把握住这机会！或者？你怕我赶上你？”

她的赞扬让我有点沾沾自喜，她的激将也让我上了钩，于是摆出架势讲解起来。从课间讲到晚上回家，再从上学路上讨论到教室，我越来越觉得自己说话顺畅了许多。同时也发现了另一个问题，小蓓那家伙不论难简的题都来找我，我又吃了一惊，自作多情地想：莫非这丫头暗恋我了？于是寻个机会问她：“你的小把戏我发现了，什么题你都找我讲，老实交待你有何居心吧？”

小蓓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你刚才说话没有停顿没有重复呢！我只是在给你建立自信啊，你放松下来，就不大舌了，有没有发现？有没有？”

我怔了怔，扬起书打她的头说：“你这是在浪费我的脑细胞并辱没我的智商，那么简单的题让我这个第一名来给你讲，你知道我有多忙吗？知道吗？”我一边笑一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她没有说话，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身上有什么吗？脸上有吗？”我左看右看后，终于反映过来：真的没有大舌了呢！

我说：“不会这么简单吧！”

小蓓一字一顿的说：“就是这么简单，你只是不自信，所以像个刺猬样不理人，要是多点时间和耐心靠近你呢，你就会放松警惕收起你的刺，这样就行了嘛！怎么样，要感谢我就抓紧啦，我也很忙的，我忙着超越第一名呢！”

看着她神气的样子，我由衷地笑了。

我想，如果再有人笑话小蓓是我童养媳的时候，我会说：“童养媳早过时了，我跟她啊，是前世失散的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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