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到孩子的那天早上，雾气蒙蒙。暮秋的天光里，片片凉丝丝的白花瓣如忽闪的水流。进了田地街，倒腾着小腿的侏儒放慢了步子，她梗着粗脖子，一边喘气，一边张望着来往行人。
伊万老头的铺门虚掩着，意思是铺子里有人买东西。抱着襁褓的侏儒来到门口，像蹦高一样双腿越过门槛。听到“噗通”一声后，黑黢黢的铺子里，有三张脸转向门口。侏儒有一咔巴眼儿就整明白眼目前局面的本事：伊万老头戴着花镜看他布满油渍的俄语书，没抬头。“大白楼”卖绸缎的“大屁股”老秦婆在包糖；田地街旅馆早先的老板西蒙在喝酒；美国电影院当经理的周光普拿着香烟要走；只有“大屁股”非要和她唠嗑。
“周老板，周大哥！”侏儒一进铺子，狭小空间里的幽静一扫而飞。侏儒靠近周光普，用半拉身子撞着周光普的大腿，使劲往上举着襁褓。
几分钟后，屋里的人明白了原委。侏儒捡了个小丫头蛋子，但她不愿意自己抱回家去。“谁抱回家的小狗崽儿长大就像谁。”说完这话，“大屁股”老秦婆撇着天生下弯的嘴角在周光普胳膊上啪地一拍，“周经理，你命好，麻烦你就给孩子抱屋去。”
在田地街，周光普可算一表人才。他不仅有身份，且腹有学识，外形俊雅。他住在田地街旅馆前排楼的二楼，侏儒和老白头两口子虽然和他算邻里，但老白头们只能住得起后院的平房。
周光普弓下身子，从侏儒手上接过孩子。他虽已30大多，可至今尚未婚育。他抱小孩的架势是别扭的，他紧端着僵硬的胳膊，和咕咕哝哝不停说话的侏儒一起走向田地街旅馆的后大门，因为担心怀里的活物，他不自觉地虚瞄着街上的景物。
远处，田地街的尽头一片橘红。田地街旅馆侧面是一家新开张的妓院，名曰有春。妓院窗板缝隙投出几缕昏暗的黄光，几下男人的咳嗽声沉寂之后，街道肃然流露出河流般的清冷。周光普的身边，几支扫帚梅在清风中摇曳着，就在这一刻，他想到了“喜梅”这个名字。
就这样，侏儒捡来的孩子一进田地街旅馆就有了大号。在后院呆坐的老白头直起又高又挺的身板，迷迷糊糊地从周光普手里接过了女儿白喜梅。老白头看了看婴孩，又看了看他的侏儒。在老白头眼里，他那孩子般的老婆第一次显得无比苍老。
田地街有两个老光棍，人们骂他们瘪犊子。但这条街上的人谁也不敢看不起有个矬子媳妇的老白头。田地街旅馆原先的老板西蒙仍旧住在他的老旅馆里，他的屋正好在周光普楼下。西蒙总是说：“没有田美珍的田地街旅馆是没有意思的。”当人们第一次听到侏儒的大号时，个个儿都一愣一愣的。
有了白喜梅，老白头家的日子眼瞅着红火起来。白喜梅从小就被说定，长大后许给对门的大勇。田地街旅馆的人说起大勇，都笑话他“从小就知道把冻豆包从自家门里往对过踢。”自十几岁开始，大勇就给喜梅家劈柴，大勇小时候有点楞，长大后却实实诚诚愿干活儿。
白喜梅14岁这年，有一天在放学路上与周光普打个照面。白喜梅和同学魏百灵颠着脚步牵手走在一起，两个女孩满面喜色，正在一起朗读百灵写的诗歌：“一片雪花和另一片雪花彼此碰撞，六个角和六个角相互摩擦，直到松散如沙……”周光普远远地看着白喜梅。喜梅梳着一根粗辫子，白净的鹅蛋脸上这儿那儿扑棱着几缕闲淡的绒毛。走近了，周光普瞧见她的脸蛋白得发青，一对大眼睛黑得发蓝。“喜梅。”两个女孩听到声音突然闭上嘴巴。周光普看到她们严肃的模样，忍不住微微一笑。他浅浅咳嗽一声，镇定地冲着喜梅说：“喜梅呀，明天有《夜半歌声》，和你同学来电影院看电影吧。”
要说白喜梅和魏百灵在美国电影院看了多少电影，喜梅的母亲会说：“那可老鼻子了。”在周光普眼里，比电影画面还奇特的，是喜梅和母亲一起来看电影。美人和侏儒相伴，令电影院原本就不真实的氛围陡增几许滑稽和怪异。有时候侏儒还愿意放弃看电影，她站在电影院门口和卖瓜子的老太太唠闲嗑，老太太后来对周光普是这么学的：“她往这一杵，我一晚上多卖十几缸子。”
喜梅15岁辍学，19岁嫁给甄勇强。喜梅的婚礼真是让侏儒在田地街旅馆挺起了小腰板，自打住进田地街旅馆，侏儒还是第一次被请进层次高级的前楼楼上。“大屁股”老秦婆领着侏儒娘俩，看她屋里摆得一摞摞的绸缎卷儿。喜梅的红袄红裤得扯三身的料子，老秦婆硬给侏儒挑了上好的紫红锦缎。在喜梅挑花眼的功夫，侏儒爬上凳子，敬了“大屁股”一根烟。侏儒跳下地后，给自己也点上烟：“你瞅瞅咱俩，大的大，小的小，咱们俩制衣做袄，匀乎匀乎正好。”喜梅听见“大屁股”老秦婆子嘎嘎大笑。老秦婆最讨厌别人说她屁股大，但是她母亲这么说，老秦婆却十分喜乐。
喜梅没有对自己的婚礼感到喜悦，她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受。感到痛苦的是她的伴娘百灵。婚礼头一晚，百灵来帮喜梅涂脚趾甲。飘忽的光线里，百灵红红的眼睛一会儿就冒了漾。百灵坐在喜梅对面，看着喜梅的红袄红裤和20粒红枣儿似的手指甲脚趾甲：“喜梅，你真美。”喜梅往椅背上一靠：“再给我背一遍那首诗吧，一片雪花和另一片雪花……”百灵正使劲憋着那一句：“打死我，我也不会跟一个只会给你劈柈子的。”她猛一抬头，突兀地打断喜梅，同时也消灭了自己的心理话：“你喜欢过谁？”喜梅想了想，笑了：“反正你面熟。”百灵急急地问：“谁呀？”喜梅说：“宋丹萍。”百灵笑了，随后“哎”地叹口长气。“这种时候说他可不好。”宋丹萍是《夜半歌声》里藏身戏楼子里的鬼影子。
喜梅嫁给对门大勇后天天都还回家，她结婚看起来就和没结一样。周光普经常看见喜梅在院子里洗衣裳。年，日本人接管了哈尔滨的各大电影院，和日本人共事的日子，心情抑郁的周光普经常站在卧室窗口，点起一支烟看向后院。阳光下，喜梅站在院子里晾衣裳。她把一件件衣裳抖开，搭好，再把一件件小衣服小裤子用夹子仔细夹到绳子上。这些小衣服属于她的母亲。有一天，喜梅洗好衣服后又洗了头，她站在院子里，用手指梳拢着头发，她抓起一把发丝，让她们对着阳光。周光普手指一端落下的烟灰“噗”一声花掉了他的皮鞋。
田地街旅馆以前是一座漂亮又气派的旅馆，年西蒙渐渐地把屋子或卖或租，旅馆已成为一处民宅大院。可是，老户们却一直习惯管这个院儿叫田地街旅馆。
喜梅结婚两年，不知什么缘故还没有孩子。在喜梅结婚的第三年头上，大勇去给日本人修防空洞，防空洞没有修完，大勇死在了外面。
大勇死后三个月，喜梅生了小孩。那天是十月一号。侏儒记性好，她想起她就是在这么个时节把喜梅捡回来的，喜梅给孩子起名十一。晚上的时候，喜梅老是站在院里的糖槭树下，不管她往哪瞅，眼神最后总是停落于前楼的一个固定处。顺着喜梅的视线，侏儒捋到了周光普的后窗。这窗子有时候是亮的，有时候是暗的。一天晌午，喜梅抱着孩子坐在院里。侏儒痴痴地瞅着喜梅痴痴的眼神，喜梅看着周光普的窗子，笑了。
年，周光普51岁。他辞去电影院的职务，黯然神伤地离开哈尔滨，孤身回到老家天津。周光普走后，一个建筑设计师搬进田地街旅馆，住进了周光普的屋子。
有人去，有人来。死的死，生的生。田地街旅馆的很多人和事最终留在了大家伙闲唠的碎嗑里。“伊万那老头子，他可真埋汰。”“大屁股把她多年积攒的绸缎都扔大江里啦-------”
田地街旅馆早先的老板西蒙临走时，喜梅和侏儒一起给他包了满满一盖帘上车饺子。人们记住西蒙，不因为他曾是田地街旅馆的主人，而是因为“他最愿意吃肉蛋儿饺子。”
十多年以后，田地街旅馆糖槭树的树叶又一次红了。就在它们红得火辣辣的一个午后，两个陌生人走进田地街旅馆的后院，眼前的一幕让其中的一位怔住了。田地街旅馆的后院里，侏儒坐在小板凳上，时光没有在侏儒身上刻下丝毫的变化。她身边永远依偎在侧的喜梅，却换成了一个穿着白上衣的俊秀少年。看见来人后侏儒刷地窜起来，她推着少年：“快去叫你妈。”喜梅推开门时，正听到她母亲说：“你这孩子都这么大啦…..”她抬起眼睛，一眼就认出了百灵。
这天傍晚，喜梅的儿子和百灵的儿子在糖槭树下挖蚯蚓，几只麻雀在一旁扑棱着。喜梅转头朝一侧的楼上望去，建筑师王先生回来了，那个熟悉的窗口亮起了灯光。喜梅回过头来，看见百灵也呆望着王先生的窗口，就在喜梅痴痴地看着百灵时，百灵忽然说：“喜梅，以前我们一起看电影的时候，我喜欢上了一个人，他就是周光普。我当时真是不好意思说出口……”喜梅瞪大眼睛，一声没坑。“那会儿，你带我去电影院，你去看电影，我是去看他。从咱们第一次去电影院那天，我就喜欢上他，崇拜他……”“这些年你见过他？”喜梅忽然开口。“见过？”百灵笑了。“我们一直在天津。去年，老周死了……”喜梅抬起头，糖槭树红彤彤的叶子在熊熊燃烧。树下的两个小子没影儿了。“妈，十一呢？”喜梅喊侏儒。“和喜滨街上玩去了。”侏儒说完，呆呆地瞅着她倆。
年十月一日这天，有这么几口子人走出田地街旅馆。这伙人虽然参差不齐，但个个都收拾得立立整整，宾馆、商店门口的灯笼上写着：欢度国庆，地上落叶金黄。此时的田地街已没有了妓女们旗袍一角的光影闪动，伊万老头的铺子也成了荒野中的一坨废墟。好在始终令人神往的美国电影院还依然矗立于中央大街一侧，只不过它的名字早由大光明又改成了东北电影院。
侏儒、喜梅、百灵还有两个漂亮的男孩要一起去看电影，电影是为庆祝建国10周年而上演的《冰上姐妹》。影片讲述了冰上姐妹团结友爱、共同进步的故事，取景地大多是在哈尔滨。
影片放映到一半时，银幕上的两个好姐妹竟然同时爱上了一个人。喜梅低下了头，她侧脸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十一和喜滨：“长得这么像，我昨天怎么没看出来呢。”
哈尔滨城史文物馆馆藏文物：
位于田地街和尚志大街交口处的田地街旅馆，日伪时期为北满旅馆，现已无存（老照片）
位于尚志大街的“大白楼”（公和利货店），“大屁股”在这里卖绸缎（老照片）
位于九道街的美国电影院，后改为大光明、东北电影院，现已无存
美国电影院一楼大厅
美国电影院二楼
美国电影院放映厅
本故事人物、事件均为虚构
原创杨鑫然
来源：哈尔滨城史文物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