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衢州江山县河汊密布，水网纵横，江面上来来往往的船特别多。这些船既不是渡船，也不是货船，而是供人享乐的花船。这些花船布置得华丽且整洁，提供的食物甘甜且可口。每条船上蓄有美姬二三人，年幼的被称为“同年妹”，而年长的则被称为“同年嫂”。这些姑娘以桐庐、严州人居多，“同年”就是“桐严”的误称。

这些姑娘中有些是船家的亲生女儿，有些是买来的贫家女。在她们还未长成时，船家便会请名师来教她们歌唱和音律。待她们长开后，指尖弹出的旋律能让人如沐春风，檀口吹出的妙音能让人如痴如醉，如百灵鸟般的歌喉唱出的乐曲能让余音绕梁三日。

每当读书人、官吏或者商人，乃至是贩夫走卒登船后，他们的饮食起居都由这些美姬亲自侍奉，不需要带仆人。这些美姬的眉目似乎会说话，时不时向游客传出阵阵柔情蜜意，将他们的魂儿勾到九霄云外。游客们只要一登船就会被迷惑，他们沉溺于美色中不能自拔，轻则资财耗尽，重则身体掏空。

金陵有个读书人叫顾仁，长得风度翩翩，英俊潇洒，是无数少女的梦中情人。他替浙江的达官贵人办事，每次往来钱塘江时，都会乘坐袁老头的花船。

袁老头有个养女叫阿翠，她芳龄二八，无论是娇滴滴的颜色，还是吹拉弹唱的技艺，都是在当地数一数二的。顾仁非常爱她，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

正好杭州知府聘顾仁当幕僚，主要负责官府文书的撰写。他每天要处理的公务不多，一有空暇时间就会登船与阿翠相见，恨不得时时刻刻与她厮守。阿翠梳洗时，他亲自伺候；阿翠想吃饭，他亲自切菜与烹饪。他对阿翠的关怀无微不至，唯恐出了差错，让美人不满意。

就这样过了两年多，顾仁对阿翠的情意越来越深，而阿翠却对顾仁越来越冷淡。每次顾仁提出想留宿，阿翠总会严词拒绝，让他吃闭门羹。顾仁的好友都为他鸣不平，即使是袁老头与袁老婆子，也经常私底下同情他，责备养女薄情寡义。阿翠丝毫不理会这些闲言碎语，而顾仁也不把阿翠对他的冷漠放在心上。

杭州淳安县令是个古道热肠，好为人排忧解难的贤官，同时也是顾仁的至交好友。他赏识顾仁的才华又怜悯其一片痴心，便决定出一千两银子为阿翠赎身，成就这一对男女的美满姻缘。顾仁得知淳安县令的好意后，心中大喜过望，立即来到钱塘江边和袁老头夫妻商议。

袁老头与袁老婆子见钱眼开，爽快地答应了。两人转头问阿翠的意见，阿翠眉目微蹙，摆出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仿佛顾仁是他的仇人一般。袁老头夫妻见状，苦口婆心地再三劝说，阿翠才勉强答应。

只听她恳切地说道：“爹、娘，你们含辛茹苦将我抚养长大。你们对我的恩情就如同海一般深，我不愿与你们分离。我可以嫁给顾仁，但我不会跟他一起住。我出嫁的第二天就要回到船上服侍你们。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条件：船上我的东西都要保持原样，不要乱动。”

袁老头与袁老婆子满口应承。于是，双方兑付了银子，签署了赎身契。

直到成亲那天的晚上，顾仁才第一次与阿翠同床共枕。第二天一大早，顾仁还沉醉于昨夜的欢乐中，阿翠却板着脸要求他履行合约。顾仁不肯违逆美人的意愿，只得亲自将她送回袁老头的船上。

到了傍晚，顾仁在城中左等右等，阿翠始终没有回来。他心中焦躁不安，想出城去找她，然而城门已经紧闭。顾仁出不了城，只得失魂落魄地返回家中。他心中挂念阿翠，整夜没有合眼，有时坐在床上长吁短叹，有时起身到院子里徘徊。

顾仁的内心煎熬许久后，天终于亮了。他急匆匆地出城寻找袁老头的船，然而那艘船早已扬帆起航，不知驶向何处去了。得知自己被爱人抛弃，顾仁顿足捶胸、肝胆欲碎。他站在岸边远望，那浩渺的江水无情地向东北流去，奔流到海不复回，似乎是在说美人永远不会再返回一样。他生出了轻生的念头，想投身江水，葬身鱼腹之中。但转念一想：“这样毫无价值地死去，又有什么好处呢？我活着，那个女人还会有所顾忌；如果我死了，她就会肆无忌惮地依偎在其他男人怀里，对着他们媚笑。还不如暂且咽下这口气，然后仔细查访，将她抢回来。”

心中计议已定，顾仁垂头丧气地去拜访淳安县令，将自己被阿翠抛弃的事一一向他说出，并请他指点迷津。淳安县令劝道：“既然她不愿意，你又何必勉强呢？这种女人就如同笼中之鸟，虽然身体被囚禁，但终究是野性难驯，迟早都是会飞走的。再说以你的才华、相貌与家世，还怕找不到佳偶吗？你又何必非她不娶呢？况且烟花女子多是无情寡义之人，经常移情别恋。你何必自作多情，让自己日渐消瘦呢？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顾仁听罢，沉吟良久。虽然他觉得这番话很有道理，但他还是忘不了阿翠，不忍心自己的一片深情付诸东流，便私底下买了一条小船，在钱塘江四处漂流，寻找阿翠的踪迹。半个月后，他来到桐庐县城外，遥遥望见袁老头的花船系在杨柳岸边，阿翠正倚着门与袁老婆子闲谈。阿翠望见顾仁乘着小船向着她飞驰而来，立即转身进入船舱，仿佛与他素不相识一般。

顾仁登船与袁老头夫妻打完招呼后，情深意切地呼唤阿翠，表示自己不计前嫌，无论她提什么要求自己都会满足。饶是如此，阿翠始终是闭门不见他，更是没有回他一句话。

见阿翠如此绝情，顾仁再也无法按耐住心中的怒火，隔着房门大声谴责她，怒斥她是不知廉耻，薄情寡义的青楼女子。船舱里的阿翠仿佛是没有听见一般，依然不发一语。

顾仁无可奈何，只得写了一份状纸向建德县令控告，请他为自己做主。建德县令久闻顾仁大名，有心成全这一桩好事，便将阿翠拘捕到公堂审讯。阿翠极力争辩，表示自己对顾仁并无感情，不愿嫁给他。见阿翠态度坚决，建德县令对顾仁说道：“顾贤弟，她不愿意跟你走，你意欲何为？”

顾仁从袖子里拿出赎身契，呈上给县令，说道：“我与她的婚事以此契为凭，请大人将她判还给我。”

建德县令按照顾仁的要求宣判，责令阿翠跟他回家，并且反复教导她，要求她以后与顾仁和好，不要再背着他逃走。否则的话，必将严惩不贷。

阿翠回到袁老头的花船之后，泣涕涟涟，怨恨之情溢于言表。袁老头与袁老太婆在一旁规劝，说愿意将顾仁招到船上当赘婿，免得招人非议和被县令追究。阿翠只是摇头，不愿意说话，仿佛是对顾仁怨恨到了极点一样。经过两个老人的软磨硬泡之后，阿翠终于妥协，她对顾仁说道：“我同意和你和好，但你得答应我的条件。从今往后，你的小船和我家的大船相并，我每天晚上带被子和枕头到你船上就寝，到了白天我仍然返回我家的大船中。”

见美人愿意同自己和好，顾仁喜上眉梢，说道：“依，都依你，只要你能陪在我身边就好。”

从此之后，阿翠每天晚上都会抱着枕头来到小船上与顾仁同床共枕，天一亮就立即离去。渐渐地，众人都习以为常了。

就这样过了半年，顾仁与阿翠这一对小夫妻的感情逐渐转好，两人相敬如宾，琴瑟和鸣。袁老头夫妻看到恩爱的两人，十分欣慰，认为顾仁和阿翠以后可以白头偕老。两个老人经常取笑阿翠，说道：“你与顾仁如此恩爱，当初为什么要对他那么冷淡呢？你这小妮子，是不是食髓知味了？”

阿翠不答话，嘴角露出一丝令两个老人难以察觉的冷笑。

有一天晚上，月明星稀，清风徐来。二更天时，阿翠察觉到袁老头船中的人都已熟睡，便静悄悄地将顾仁和小船的船工唤醒，叮嘱他们不要发出声响。她先从袖子拿出一把长约半尺，在月光下发着凛然寒光的匕首，又从裙底拿出二百两银子，对船工说道：“小女子有一言，请诸位静听。如果诸位愿意听从，小女子愿意将这二百两银子分给诸位；如果诸位不愿意听从，小女子就用这把匕首结束自己的性命！小女子死在这艘船上不仅对诸位没有好处，还会连累诸位吃官司。诸位看着办吧，请诸位尽早做决定！”

船工见她突然以死相逼，纷纷错愕不已，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好一会儿后，他们才异口同声地说道：“我们愿意听你的话，愿意按照你的意思办，不知你有何指示。”

阿翠将匕首放回袖中，低声说道：“既然这样，请诸位收下银两后，悄悄地把前后缆绳解开，你们的动作一定要轻，千万不要惊动旁边的袁家大船。然后乘着今晚有风，你们展开风帆，火速向杭州进发。到杭州后，小女子还会给诸位一笔重金。”

船工欣喜不已，他们按照阿翠的吩咐解开缆绳，展开船帆，星夜兼程抵达杭州城。

船靠岸后，阿翠大喜过望，轻启朱唇问顾仁：“杭州城有没有房子出租？”

顾仁答道：“有的。”

阿翠听罢，重重犒赏了诸位船工。然后她火速请脚夫挑上船上的所有物什，跟着顾仁进了杭州城。

到达住所后，阿翠依偎在顾仁的肩膀上，笑脸盈盈地对他说：“直到今天，妾身才真正是官人的娘子。”

顾仁不明所以，急忙问道：“为什么这么说？你一直都是我娘子啊！”

阿翠抿了抿嘴，笑道：“妾身先不说出真相，官人以后会知道的。”

直到黎明时分，袁老头夫妻才发现顾仁和阿翠连夜出奔的事，两人愤怒不已，急忙叫船工挂满风帆，飞速向杭州驶去。他们进城后找到阿翠，斥责她绝情绝义，竟敢背着他们出逃。

阿翠冷笑一声，说道：“我是嫁夫随夫，怎能叫做背逃呢？如果二老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就此息事宁人的话，以后我们还可以往来；不然的话，我们从此一刀两段，再也不相见。”

袁老头与袁老太婆见阿翠态度坚决，内心愤恨不已，打算将她与顾仁告到官府。但转念一想，这一桩婚事既有媒妁之言，又订立了盟约，更重要的是还经过了建德县令的判决，绝不可能再翻案。他们只得干瞪着眼，垂着头，默默地叹着气。许久之后，两人强颜欢笑，和阿翠好好说话，希望以后能和她保持往来。

等到两人离开后，阿翠的心头如释重负，她笑逐颜开地对顾仁说道：“官人，现在终于可以告诉你真相了。”

原来，阿翠之前陪着那些恩客强颜欢笑，从他们身上挣来了上万两银子。虽然她很有钱，但她并不快乐，以沦落风尘为耻，时常临风哀叹，对月伤怀。直到顾仁的出现，她那残破不堪的内心才得到修补。顾仁那英俊的相貌，那无穷无尽的温柔时时刻刻都在滋润着她的心。她早已决定，此生非顾仁不嫁。

然而，如果她直接答应顾仁的求婚，那一万两银子断然带不走。于是她故意冷落顾仁，让袁老头夫妻觉得她对顾仁没感情，这样他们就会对察觉不出她的意图，更不会对她防范。然后，她每天晚上都会将银子藏在被子里，转运到顾仁的小船上来。

顾仁得知真相后，赞扬道：“好一个欲擒故纵的计策，娘子你真是聪明，真是用心良苦啊。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听到丈夫称赞自己，阿翠的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她娇羞地依偎在顾仁怀里，万般柔情蜜意，尽在不言中。

不久后，阿翠拿出银子给顾仁捐了个县令。他为官清正廉明，深得百姓爱戴，政声很高，很重要的原因是他有阿翠这位贤内助的悉心指导。

改编自《里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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