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百灵 >> 百灵生活环境 >> 黄公望传十四山即是佛,水即是仙
文/张能竟摄影/徐根六
·1·融洽
“大伯,干。”江山举起竹质酒杯向公望敬酒。
公望举起杯子迎上去,盯着杯中玫红的酒液,问:“这是什么酒?”
“五加皮,来凤外婆家送来的。”
公望试了一口,望着江山说:“有点药味,醇厚。”
江山说:“这酒的口味一时难习惯,据说能祛风化湿,夏季喝最好。也不懂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江山望着对方说:“五加皮,是味中药。有行气活血,驱风祛湿,舒经活络功效。有人说‘宁得一把五加,不要金玉满车。’可见它在药材上的地位。”
“原来是这样。”江山点点头,边说边指着桌上的咸菜炒鱼干说:“尝尝,尝尝,看咸淡如何?”
公望夹了一点尝尝,说:“鲜,鲜。正好,正好。”
公望想,上次来时是鱼干,这次又是鱼干,为什么都是鱼干,他问江山。
“我们这里的风俗是春天不捕鱼,不狩猎,不打鸟,所以吃的鱼都是年前晒的鱼干。”
“啊”,公望想起“春三月,山林不登斧斤,以成草木之长。夏三月,川泽不入网罟,以成鱼鳖之长”的古训,称赞说:“有道理,有道理。”
“游上来产卵的鱼回不去,来年来的鱼会多吗?”江山又补充说。
“爹,菜”,来凤送菜进来。
她身后跟着两个弟弟,目光都盯在菜碗上不动。
江山歉意地说:“大伯,这是笋干炖石鸡,是夏天山里的头等美味,尝尝。”说罢,他为来龙、来虎各夹了一块。
两兄弟得意地望了客人一眼,在门外悄悄地说:“十廿人家住,耕樵年复年。诛茅修土室,剖竹引山泉……”念罢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公望惊奇地望着江山,“是他姐教的”,江山淡淡地回话。
“来凤识字?”
“我干爹教的。”
“啊。”公望停了一会又问:“怎么不见他?”
“他们住在对面山脚。”
几月不见,三姐弟都长高了。今天来凤穿一件月色粗布左衽女短袖,下身是蓝色粗布裤,裤管只到膝盖,赤着脚背丰满的小脚。
“来,石鸡,趁热吃。”江山举筷请客人。
公望夹了一块入口,连说:“嫩、滑、鲜,好味道。怎么捕捉的?”
“石鸡生长在深山涧水里,以小蛙、小鱼、昆虫为食,夏天闷热的夜晩到岩石上乘凉。捕捉者一手火把,一手用铁钳将它钳住装入加盖的鱼篓。石鸡不但味道鲜美,而旦清凉滋补,堪称是山上的甲鱼。”
公望点点头,连说:“你们有福,你们有福。”
接着来凤又送上腌豇豆、茴香豆,都是下酒菜。
江山妻子进屋点上桐油灯,诚恳地对公望说:“大伯,难得来一次,慢慢吃。”
屋外月色朦胧,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来龙、来虎催促着:“姐,快点,快点。”
“就完了,等等我。”来凤也有些着急地在猪舍回话。
江山望着女儿的背影说:“这孩子真怪,每到夏夜要为猪洗澡熏蚊子。”这时,来凤举着一束艾草火把进屋,在屋角来回晃动为客人驱蚊。
·2·山歌会
“什么事,这么急?”公望举着杯问。
“今天是七月七,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每到这时,村里的小孩、姑娘、小伙子都会望明月唱山歌。”江山似乎也受到年轻人的感染,高兴地向客人介绍。
一葫芦酒你来我往,喝得只剩下个底。江山要为公望续满,公望推辞说:“尽兴了,尽兴了。”
江山妻子刚巧送菜进屋,双手接过丈夫手上的葫芦,说:“大伯,我给您添一滴,表表心意。”
公望说:“下次,下次。”
江山说:“下次还有下次,这次先满上。”公望想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好夫妻。
聚会的场地就在拱桥上,全村十廿户人家的几十号年轻人聚集在一起,谈谈笑笑,捉迷藏,叠罗汉,讲故事,唱山歌,猜迷语。
公望想,这是深入了解富春民风的好机会,他便半醉半醒地倾听着远处传来的声音:
天上有条白河浜欸——,地上有条富春江欸一一。
水像猫眼绿汪汪欸一一,沙作龙宫白玉床欸一一。
活在岸上算风光欸一一,死在江里不冤枉欸——。
公望一下睁大眼晴,望着江山说:“这不是来凤的声音?”
“是呀,这丫头,怎么唱这不吉利的东西。”
“歌谣吗?唱唱好玩的,别当真。”公望宽解江山。
接着又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六月荷花满池塘哟,蚊子飞来叮胸膛呀。
情愿吸奴千口血哟,莫叮奴夫万喜良呀。
“这不是《孟姜女哭长城》?这是谁家的女子?”公望问江山。
“是隔壁的女子,丈夫服兵役去世多年”,江山心情沉重地回话。“小凤经常跟她学歌,一学就会,会了就唱。”
江山有些忧虑地接话:“这孩子以前也很野的,前几年一场病过后变得格外懂事。”他担心的是“天照赋,会折寿的”。
接着又传来来凤的歌声:
十廿人家住唉——,耕樵年复年喂——。
诛茅修土屋唉——,剖竹引山泉喂——。
晓起踏云去唉——,宵归抱月眠喂——。
红尘飞不到唉——,鸡犬也神仙喂——。
嗷嗷嗷嗷,嗷——
先是来凤一人唱,接着是她唱一句,后面大伙跟一句。唱到“鸡犬也神仙”时,后面加上“嗷,嗷,嗷”的一片吆喝声。不知怎的,听了歌声,两人变得相对无言。
“让我试试来凤可好?”公望想了后试着问江山。
“怎么试?”江山问。“我自有办法。”公望一边在纸上写着什么,一边回话。
两人交谈间,屋外突然响起清脆悦耳的“——,,,——。——。口格口格口格口格,口格口格口格口格,吁——吁——,吁……咭咭咭咭,咭咭咭咭。”“各家插禾,各家插禾,各家插禾,各家插禾。”“口许……口许……口许……口许”的叫声。
公望、江山都被惊住了。“这不是百灵鸟叫,夜里怎会有呢?”公望瞧着一脸惊喜的江山问。
江山只笑笑,江山妻子送来两碗绿豆稀饭,外加两只咸鸭蛋。
公望边吃边问:“来凤以前得的是什么病?”
正说着篱笆外来龙、来虎高声喊叫:“妈,妈,回来了。”
江山妻子走出门说:“在这里呢。”
三姐弟进了小屋,公望细细瞧了三个小孩,灯光下来龙、来虎黑亮的眼珠如春池里灵动的野蝌蚪。头上的汗珠又似春雨过后草尖上闪亮的水珠。
三人见父母都在场,来虎抢先说:“晩上姐的山歌可好听。”
“姐学鸟叫时,全场都惊呆了”,来龙补充说。
来凤躲在母亲身后说:“晩上可热闹。”
“来凤,让爷爷教教你好吗?”江山说。
来龙要求说:“我也要学。”
公望说:“好得很!你们三人跟着我念八句歌,只两遍,看谁记得住。”
三姐弟眼睛对着眼睛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江山夫妇也满怀希望地瞧着自己的三个宝贝。“试试看呗”,来凤轻声表态。
公望醉眼朦胧地亲切地看着三姐弟,开始念:
富春山,在水边,山脚翠竹绿,山坡春茶鲜。
香榧银杏枝叶茂,红豆杉林入云间。
北有天目作屏障,黄山西来脉相连。
富春江水南边过,东流大海浪滔天。
“下面来凤跟妈回自己屋去等,来虎由你爸带着避到屋外,来龙关上门先背。”两遍过后公望交待说。
来龙关好门,来到公望面前。公望摸摸他汗滋滋的头上一撮柔软的长发,想起春日早晨阳光下路边闪着露珠的茁壮的嫩草,他慈爱地说:“我相信你能记住,你先背背看。”
来龙就看着桐油灯,背:
富春山在水边,山脚毛竹绿,山上茶叶甜。
香榧银杏枝叶多,红豆杉林入云间。
北有天目作瓶酱,黄山西来妹相连。
富春江水南边过,东流大海水连天。
背完后,来龙望着公望的笑脸颇感得意。公望在记着什么,“去开门叫来虎来背。”
来虎跟在江山背后进来,朝来龙看了一眼,做个鬼脸,背朝着大人,又目视哥哥,开始背:
富春山在水边,山脚毛竹绿,山坡茶叶甜。
银杏香榧枝叶茂,红豆杉林入云间。
北有天目作瓶酱,黄山西来水相连。
富春江水南边过,东连大海浪连天。
背完后,他望着大人似乎等待夸奖。
公望点点头说:“叫来凤来背。”
来凤走在母亲前头,进屋后看到两个弟弟都轻松地看着她笑。她回笑着,望着公望,似乎在问,可以背吗?
公望笑着说:“来龙、来虎记住,如果来凤错了,背完后你俩帮着改正,背吧。”屋内五双眼晴看看她,她站在屋中间,一副思考的模样:
富春山在水边,山脚翠竹绿,山坡春茶鲜。
银杏香榧枝叶茂,红豆杉林入云间。
北有天目作屏障,黄山西来脉相连。
富春江水南边过,东接大海浪滔天。
背完后,江山一家人都看着公望,等他开口。
公望问:“来龙你听了来凤、来虎背过后,能指出错的地方吗?”
来龙低下头后又摇摇头。
“来虎说”,公望问来虎,来虎也揺揺头。
公望看着江山问:“你家祖坟是笔架地?”
江山掩饰住心头的喜悦,连说:“不是,不是,瞎撞撞的。”
公望说:“难得啊难得。”又向姐弟三人解释什么叫“屏障”。他想:“一方山水养一方人,富春山水绝人寰。真是‘活在岸上算风光’”!
公望凝视着江山,沉默了许久后,问:“来凤还会唱什么好山歌?”
江山慢悠悠地回答:“庄稼人遇到干活累得慌或年成不好时,常哼《野老歌》。”
“什么内容?唱来听听。”
“我只会词儿,不会唱,词是这样的:
老农家贫在山住,耕种山田三四亩。
苗疏税多不得食,输入官仓化为土。
岁暮锄犁傍空空,呼儿登山收橡食。
西江贾客珠百斛,船中美犬长食肉。
公望边听边想:“这不是张籍的《野老歌》?”就问:“谁教的?”“是干爹”,江山回答。公望睁大眼惊奇地点点头。
·3·交心
夜已深,江山妻子带着儿女退出小屋,江山又为公望的杯子满上。作为父亲,见子女在生人面前有如此漂亮的表现,能不高兴?不过这并没有全部消除他对来凤的担心。
他问公望:“他们真的记住你教的山歌了?”
“我是会蒙人的?八九句歌听两遍能背下来,真当少见;当然有一两个字意思领会偏了,这和他们的年龄有关。”公望想,既然江山这样关切子女的将来,何不让我替他们占上两卜。
他问江山:“你相信占卜吗?”
“要看什么人。”
“信得过我吗?”
“这还用问?”
公望又想,不能轻易替人占卜,还是多了解些情况再说。
“你说来凤变了,能举些例吗?”公望挺严肃地注视着江山。
“她尝一口就能辨出烧菜的是荤油还是素油?她特别挑食,不吃鱼,不吃蛋黄,不吃豆腐,不吃葱,不吃蒜,每餐饭少不了喝凉水。她做事泼辣干练,可洗一次手往往要半个时辰。她特别喜欢读书识字,见到有字的纸片都当宝贝藏起来;见宰猪时躲得远远的,见弟弟吃猪肉她却筷子头碰都不碰。晩上睡觉,每晩要人压住她的手脚。”
“还有吗?她学百灵鸟叫声怎么如此动听?”公望耐心地问。
“那是她两岁时,一连几天常又哭又闹,开始不说什么。后来她的小手总是指着门外,她娘抱她出门,问她到哪里去,她手直指远处高处,一直找到她干爷家门口,听到鸟鸣声,她才破涕为笑。
进屋后,见到高处笼中的百灵鸟,她吵着要玩。这可是我干爹的心肝宝贝,她娘怕弄坏鸟笼,呵斥了她几句,谁知她赖在地上大吵大闹。干爹是十分疼爱小孩的,就取下笼子让她玩。来凤听着鸟叫,就伸手去抓,要拿在手中玩。她娘火了就抓起她的小手用小竹枝抽了几下。这还了得,她吵得不肯歇,趁大人不注意时,竟打开笼门,让百灵鸟飞走了……这是她两岁时的作为啊!”说罢江山面向黑乎乎的屋外沉默着。
公望望着这位憨厚、本分的山里人,用满怀同情的口吻问:“像你村口那么高大挺拔的银杏树附近可还有?”江山揺揺头。
“像你屋后那么高大粗壮的椿树附近可还有?”江山揺揺头。
“为什么溪那边那片竹林子的梢头一簇挨着一簇的特别茂盛格外翠绿与众不同?”江山揺揺头。
“山有自己的坡,树有自己的梢,人有自己的脑。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来凤的种种异常举动不足为奇。”公望注意江山的表情。
江山并没心服,又补充说:“来凤是有点怪,大热天她多赖在娘肚里一个多月才呱呱落地,把我们吓坏了。”
“要不这样,你把对来凤的种种祈求告诉我,我把它写成字,揉成团,你从中抓三次,看看抓到的是什么?”公望征求对方的意见,“这不是抓阄?”江山问。
“试试看。”公望又想,江山是有主见的人,与其别人替他占卜,不如让他自己参与。
“你把对来凤的希望说出来,我写。”公望准备了纸笔注视着江山。
江山避过对方的目光,一本正经地想。“想好了?想好就说”,公望问。
“安、福、寿”,江山说:“就这些。”
“你背过身去”,公望要求对方。“开始抓”,公望认真地宣布。
“应该是三个字团,怎么变成四个?”
“对,我加了一个。”
为了慎重起见,江山找来四只小杯子,把四个字团罩在杯下,又用红布遮住杯子,反复移动。
结果江山三次抓的都是公望新加的一个字一一“春”。
江山显得很沮丧。
公望解释说:“春风化雨,万物复苏,平安幸福长寿都在其中。春天树梢爆出鹅黄的嫩芽,鹅黄一天天的变色,嫩黄、嫩绿、翠绿、深绿……五颜六色的花竞相开放,人们的种种美好的希望也托付给春天,希望滋生着,翻涌着,成熟着,让人想着生活的美好,坚守的愉快。不过……”
“不过什么?”江山问。
“能不能给来凤添个字?”公望问。
“请讲”。“名来凤,字爱椿,是椿树的椿,‘上古有大椿树,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可好?”江山听了,脸上顿时有了喜气,说:“蛮好,蛮好。”好像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呆了一会,他又要求:“能给来龙、来虎也添个字吗?”公望心里早有底,便说:“来龙字咏椿,来虎字长椿。”
公望夜里睡的仍是上次睡过的简易床——竹片编成的垫板上铺上厚厚的稻草、席子,软和、温暖。
虽然夜已深,可他总是翻来覆去,眼前一会儿是来凤、来龙、来虎嘻嘻哈哈地唱山歌,一会儿是江山询问:“这三个小鬼头真的记住山歌啦?”一会儿又变成江山忧愁的脸……
“人家父子的关系是心贴心,姐与弟是肉贴肉。我上有兄,下有弟,他们如今在哪里?我也有三个小孩——茂清、德宏、德远,他们成人后,我又给了他们多少关爱?”公望望望屋外的月影,轻轻地叹息着,想开门,看看北边山后的夜空。当他抓起黄冠大袍时,又心生愧意一一此时的冲动与自己的信仰——“识心见性,除情去欲,忍耻含诟,苦己利人”是相背的。他迟疑片刻,准备重新躺下。来春听到屋内些许动静,轻轻地发出狺狺的询问。
公望本能地合上眼,双手合一,盘腿挺胸,口中念念有词:是为江山一家祈祷,还是为自己忏悔?德宏见到眼前的情景,可能会怪他多情,甚至认为不可思议,是痴。江山的三个小孩此时如一窝毛绒绒的雏鸡,跟在老母鸡周围,叽叽喳喳,惹人喜爱,可待它们羽毛丰满、翅膀长硬之后,不是照样各自啄食,照样有老鹰、黄鼠狼的威胁,照样要躲避骄阳的炙烤与暴风雨的侵袭?
可公望此时没想得那么远,他只觉得这一家人的朴实融洽友爱的情景,再现了他以往心中的美好向往,叩动了他的心弦,本能地令他心中阵阵涟漪泛起。其实,这是公望善良仁厚本能的片刻流露。
·4·似曾相识
第二天清晨,公望开了门先观天像:只见富春山脉上空海蓝的天纯净得无半丝云彩,东边山峰红光四射,一轮红日冉冉升起。
公望再看时,蓝天上生出几朵洁白的云悬挂在天幕之下,又纯净又灵活。在他不在意时,其中的几朵变幻成一尾尾白鱼游到山后去了。
公望想,这是苍天对富春山的厚爱,才有如此生动的美景。
“大伯早。”江山的招呼把公望从陶醉中唤醒,他高兴地朝江山点点头。
“去,大伯我陪你走几步。”江山到屋里取来竹鞭拐杖递过去,公望跟在江山身后,向着小溪那边的翠竹林走去。
过了石拱桥后,路慢慢有了坡度,江山放慢脚步。
愈走近竹林,竹子的清香,愈感到浓郁,那碧绿的竹梢如同大海的波涛,起伏着,涌动着,奔腾着,从山脚向山峰延伸,让人见不到边际。
公望想起江山讲过的话:富春山的沃土,即使扫帚柄插下去也会长冬笋。
江山领着公望向一座茅屋走去,那是一半掩映在翠竹林中的建筑,周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条土路直通篱笆门。
“干爹,客人来啦”,江山朝屋内亲热地通报。
“来啦,来啦。”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从侧门走出一位白发银须的老者,身后跟着两只半人高的白鹅,伸着长脖,昂着头,“嘎嘎嘎”地吼叫,有点吓人。
“叫什么叫,一边吃草去。”长者吆喝中含着关爱。
江山指着客人说:“这位就是仙官黄大伯。”
又对公望说:“这位是我干爹。”
长者说:“稀客,稀客,快请屋里坐。”
公望听到说“干爹”,脑海中即刻想起《野老歌》,行动就谨慎许多。
公望进了屋,光线较暗,好一会才看清这屋子上下左右都是竹子,房顶是割成两爿的大竹子一阴一阳组合成的,墙壁是竹子编成的,外面糊上黄泥稻草筋。
房间门也是竹子,甚至桌、椅、清一色是竹子,大小不一的竹子。
说活间出来递茶的竟是来凤。
公望见到那只茶盏,便睁大眼晴环视室内,心中有些诧异。
那是只黑釉盏,喇叭口,类似小酒杯,口子沿边一圈紫红色,里面是黑色。
他想,在这山野寻常农户中见到它,太令自己意外了。
以往自己只在恩师赵学士、好友知白、倪瓒家中见到过。它在贵族、文人圈子里地位颇高。他们之间饮茶时光喝还不够,还得吟诗唱酬。吟罢诗,还要斗茶。主人先得将碾好的茶膏,用汤水一冲,表面立刻泛起泡沫,如果盏的内沿与汤花相接处无水痕,那就是赢了。
江山见公望盯着茶盏发呆,便劝说:“请用茶,请用茶。”
公望低下头轻轻地啜了一口,感到又香又辣又咸,不知主人煮茶时加了些什么特别的佐料。茶才喝了几口,桌上酒菜就摆齐啦,长者让公望坐上首,他和江山各占一边陪客。
“深山冷屋没有什么好吃的,请仙官见谅。”长者说罢就举起杯敬公望:“稀客,干。”
公望举杯,犹豫了片刻,心想清早怎么喝酒,只得说:“大哥客气了,客气了。”看着杯里殷红的酒液,愣着。
江山连说:“这是干爹用竹肉浸泡多年的土酒,,大伯尝尝。”竹肉,是枯竹节里生成的菌类,清凉解毒,养胃健脾。
公望看一眼长者气色,在红润的脸上,那两撇雪亮的眉毛在不时抖动,无意间他见到长者鼻腔里冒出两根白腔毛,他眼前顿时像见到大象口中两支粗壮的象牙。心想,又遇上高人了,就说:“大哥厚爱,多多指点。”说罢就一饮见底。
江山举着筷子招呼:“用菜,用菜。”公望看了一遍,用疑问的目光望着他。
江山说:“这是干菜炒坑蝌。”
公望听了声,脑海中找不到相应的字,他自问:“是坑客还是康哥?”
眼前见到的是像柳芽或者说如一片茶叶那么大小的“东西”,黄橙橙的像虾皮,公望夹了一点进口,除了辣,似乎没有什么味道,不酸、不甜、不苦、不腥、不腻。
公望再夹了一筷进口,嚼了再嚼,脑海中崩出一个词——“清口”。
江山说,当地人叫“坑蝌”,但不是蝌蚪,形体像小虾,生长在山泉中,也不像鱼那样游,而是弹跳着行动。妇女做产时吃“坑蝌”能发奶水。夏秋季节用纱布做成的畚网捕捉,烘干即成。
公望想,七里泷有子陵鱼,这里有坑蝌,面对大自然的深邃与浩渺,自己的智慧是那么的虚弱与卑微。
来凤又送上两只菜:一是鹅肉炖竹荪,二是清炒马齿苋。
公望不安地想,为了招待客人,主人巴不得将心都掏出来。
因为早上,公望一再提醒自己,少喝酒,,少喝酒。但面对那红彤彤的又香又醇的“土酒”,还是喝了不少。主食是老南瓜煮玉米糊,又香又甜。吃到后来,他们像是一家子一样,轻松随意,各取所需。
不知怎的公望突然问江山:“怎么不见来春?”“来春做母亲了。”公望想,现在真是播种的季节:“致中和,天地位,万物育。”
·5·大岭
“我想回小洞天。”公望突然用恳求的目光看着长者和江山,那目光是没有商量余地的。
是什么让公望突然萌生这一想法,公望自己也不清楚。
此时,他鼻子有些酸,他认为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他急切渴望拿起笔挥洒自己此时的感受:对天、地、人的新感悟。
江山微笑着看看长者又瞧瞧公望。
长者像没听见公望的诉求,室内仍然是风平浪静。
公望却从长者他那抖动着的长长的眉毛下发出两束目光一一柔和中含着威严,关切中裹着疑问,他觉得恩师赵荣禄,挚友曹知白、倪瓒,知己陈宝生,还有道友张三丰、张雨等,都先后站在他跟前,用疑问的深情的目光注视着他,让他觉得自己是在梦幻中一样。
他问自己,为何自己会突然冲动起来,感情难以控制?他找了个借口,走出门外,望着那波涛起伏的竹海,不知竹海深处藏些什么秘密?
“仙官,急于回小洞天,有什么要事?”长者似乎漫不经心地询问已回到桌旁的公望。
公望有些不好意思地反问:“大哥有什么见教?”
“岂敢岂敢,如有急事是不能强留的”,长者歉意地表示。
公望回望长者时,见他银须盖胸,天庭丰满,目光灼人,让公望自问:自己来富春山为了什么,愿望实现了吗?见到想见的,听到想听的了吗?公望猛然醒悟:难道长者真有藏在心头多年的天机要泄露给自己?公望就起立,举起杯对长者说,“贫道一时冲动,言语多有疏漏和冒失,请大哥指正。”
长者揺揺头,说:“仙官多心了。老朽孤陋寡闻,想请仙官多住数日开导开导老朽而已。”
“大伯,我干爹很少出山,你是他见到的第一个山外人。”
江山的话让公望对眼前的这位长者刮目相看:一辈子该有数十年了,很少出户,守望在大山深处,为什么?又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
来凤听说公望要回小洞天,先把父亲招到一边,近着他的耳讲了几句悄悄话,等到江山笑着点点,她才走到公望身边,先看看对方,再开口:“爷爷,能再教几句山歌吗?”说完她用稚嫩的祈求的目光望着公望。
公望望着可爱的小姑娘,想了想说,前面几句你可记得,你再念念,我接下去。
来凤对着三位大人,一本正经地背诵:
富春山在水边,山脚翠竹绿,山坡春茶鲜。
银杏香榧枝叶茂,红豆杉林上云间。
北有天目作屏障,黄山西来脉相连。
富春江水南边过,东接大海浪滔天。
公望看着门外沉默了片刻说,再接几句,看妥不妥?
春开鲜花秋结果,冬有朝阳夏好眠。
人们敬山又爱水,栽树养竹建乐园。
富春山,泉水甜,男孩女娃手相牵。
邻里情同手和足,人间仙境藏此间。
念完了,公望看着三人的反应,来凤说:“顺口好唱,我记住啦。”
江山说:“大伯脑子真灵。”长者点点头,捻捻长胡须未开口,向来凤招招手说:“凤过来。”来凤走近他,长者亲切地抚抚她的脑门,问:“凤,你记牢啦?”来凤点点头。长者拍拍她的肩,说:“真乖。”江山接话:“凤,我们先回家,你娘等你上山采猪草的。”公望目送江山父女远去的背影对长者说:“这小孩天分高,心慈手巧。”长者说:“仙官过奖。”
·6·石海
一时间两人相视无语,你看看我的白须,我望望你的白眉;你看看如洗的天空,我瞧瞧似锦的山野。
公望忖,长者虽高深莫测,我以诚相待,他必以诚为报。他就耐心地等待着对方开口。
在沉默中,从厨房间走出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夫人为两人续水,先望着客人说:“仙官,请喝茶。”为公望的茶盏续了水后,又去为丈夫添水,似乎在提醒对方说:“石海,大岭还上吗?”
长者听了,突然醒悟过来似的说:“上,上,上。”说罢他对公望介绍:“仙官,屋后有一高峰名大岭,您可有兴致去看看?”公望正在想着“石海石海”,连声应答:“客随主便,客随主便。”
三人各提一件什物出发,公望是江山送的老竹鞭拐杖,石海拿的是一长柄小锄头,石海夫人腰上缚着一把小巧的柴刀。
出门向屋后竹林深处走去,石海夫人在前开路,石海居中,公望断后。
走了百儿八十步,就钻进竹林,光线颇暗,公望瞪着双眼看路。
竹林里时有兔子出没,见到人跑起来跟刮风差不多快。
石海夫人虽是小脚,行动却很麻利,不时用柴刀劈掉拦路的杂草柴刺,石海不时填平道上的坑洼。
公望只留心拐杖柱稳的地方,初是身上微微冒出细汗,往上走变得阴凉,再往上是冷飕飕的。
时快时慢,忽缓忽急,只听他们大口的喘息,吸着竹叶散发的清香。
竹林里的漏光和疏影,光格外柔和,林子变得生动。其中的数株古银杏树显得更苍劲、挺拔,不知名的花香在空中暗涌。
公望虽气喘不止,但在这清新的林子里,兴致也格外高涨。如有生人见了,定以为他们是发了神经:何必,干吗去?
公望深信:有付出必有回报。心中想着坚持,坚持。直走得公望腿发软,口发干,才见前途光亮起来,出了竹林,有一条宽宽的平坦的泥路,直通山顶的几间茅棚。
愈向前走公望眼睛瞪得愈大,口张得收不拢,喉头不断响起“啊啊、啊啊”的感叹声。
他发现了什么?他见到富春江边“展翅凤凰的羽翼”了,这时他正是站立在“凤首”之上。
眼前群山簇拥,碧波翻滚;近处茅棚的屋前空地边是数株挺拔的银杏,此时油亮的叶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身后山冈上是毫不示弱的一排红豆杉,右侧同样是顶天立地的香榧树,树树顶天立地。
公望想,古树从来是通灵的,它们是这里的守望者。
石海静候在一边,看公望如痴如醉地勾画着。
大自然是人间最好的画师,它把色彩搭配得艳而不俗,香而不腻。
直到公望起身收拾画具,石海才邀请他穿过篱笆门进了屋。
石海夫人已煮了二碗茶等着。
公望喝了几口热茶,放下茶碗拿起画具出了门,坐在一块青石上欣赏起小园子:园内有一畦黄瓜、一畦青淑、一畦豇豆,还有一畦紫苏、金银花、白毛夏枯草,园子边上有几株覆盆子,结着红红的果实,让人见了直流口水。
石海怕客人着凉,拿来一个干草编的蒲团给公望垫着。
这方形的园子四周种着枇杷、桃子、枣子、栗子,各守住一方。一串串枣子压弯了枝头,栗子蒲也结得稠稠密密。几只灰喜鹊晃动着洁白尾羽,朝公望“喳喳喳”地欢叫。
公望右手握着画笔,望着眼前的景色出了神,脑子变得出奇的清醒,上山途中主人夫妇矫健的身姿、敏捷的动作又浮现在他眼前:是什么使得他俩如此身康体健?是山风、山水、山树、山花、山草,还是蜂蝶、飞禽走兽?应该都是吧。
此时他口腔中渐渐地潆洄着苦涩中的辣、盐、甘的回味,使神清气爽,浑身是劲。他记起那碗热茶中是有姜和盐的。姜能驱寒,盐能补充体力。
公望心中突然记起四百多年前唐宣宗李忱与一位高僧的对话:李忱望着眼前年过一百三十的东都(洛阳)高僧惊讶地询问“你服什么药?”僧说:“臣少也贱,素不知药,唯嗜茶。”
·7·山即是佛
“吃饭,请客人进来吃饭”,石海夫人悄声细气地招呼。
公望进了屋,在靠灶间的小桌旁坐下,桌中间是一碟咸菜黄瓜,一碟炒豇豆,筷子般长的石斑鱼,主食是一碗小米面面条——那是秋冬季节用小米磨成浆烙成的薄饼烤熟切成丝晒干而成的,食用时抓一把下锅,用青菜丝肉或鸡蛋做佐料即成。当时是夏天,吃头年留下的小米面,小米的清香鲜甜味仍在。
石海夫人客气地表示:“这是土货,仙官尝尝。”
公望心里嘀咕:“想不到,想不到。”
石海再三指着红烧石斑鱼说:“尝尝,尝尝。”
公望真的夹了一尾鱼干品尝起来,他脑海中立即出现了在冠也船上的那碗面,感受是一样的。
只是他纳闷,鱼怎么上山的?石海从对方的表情中知道此时公望的疑问,便轻描淡写地说:“仙官对山上的感觉如何?下午可要再转转?”公望点点头说:“好,好,好。”
红豆杉是怎样种的,什么时间开花?”公望站在葱茏挺拔枝繁叶茂色泽美观的树下问石海。
“红豆杉雄的冬天开花,不结果,雌树结果不开花。”石海指着不远处两棵夫妻树回答。想了片刻又遗憾地补充:“如果立冬前后来就能见到红豆杉的果实,串串红豆果,鲜甜鲜甜的。”
“香榧的叶子与红豆杉不是一样的?”公望指着不远处并列的两棵树问。“叶子的形状、大小确实相似,可红豆杉的叶片不剌手,香榧的叶片尖锐剌手。”长者回答说。
“人工栽的?”
“不知道。红豆杉种子表皮坚硬,胚芽难冲破硬壳,难繁殖。据说鸟啄食后,种子保护膜在腹内被消化过再排泄出来,便能顺利生根发芽。”公望想,这样说鸟也是红豆杉的主人。
石海把公望引到自己屋子后的一间草棚边问公望:“进去看看吗?”
公望见到门外有焚香烛的痕迹,便用拐杖轻轻叩叩门说:“看看。”
推开门后,石海闪在一边让客人看个究竟:呈现在公望眼前的是一方鱼池,建在大山之巅的鱼池,池水一半是露天的,可见鱼儿在游动;一半掩盖在小阁楼下,可听见泉水叮咚。阁楼不高,有三级楼梯可以上去,正中有一佛龛,用帏幔遮住,不知供的是哪方神仙。石海用根小竹在池中搅动,鱼儿便乱窜着,公望便饶有兴趣地看鱼儿窜动。不一会鱼儿都没了踪影一一躲进人工砌成的石头缝里。石海就“啪啪啪”地敲击石头,鱼又被吓得躲不住,纷纷往外逃。
这时公望竟然听见小儿啼哭般的声音。“快看”,石海用小竹枝指着伏在石块边的有点像鲇鱼的“怪物”,原来哭声源自它。
“这是大鲵,是两栖类动物,亦叫山椒鱼、娃娃鱼。生活在深山溪水中,有四只脚。”公望俯下身子去辨别,前脚像猴,后脚像狗,还生着长尾巴。
石海又说:“鲵能上树。大旱时能含水上山,用草叶盖着身子,开着口,待鸟来饮水,就能把鸟咬住吃了。不过鲵肉是有毒的。”
“既然有毒,你养它为何?”公望问。
“它可以吃掉周围的昆虫,如把它身上的毒汁排出,又是可以吃的。它能享二百年之寿,是吉祥之物。”公望此时想着遮盖着的佛龛,有点心不在焉。
石海上了小楼双手轻轻地揭开帏幔,对公望说:“仙官,你能告诉我上面刻的是什么意思吗?”
公望走到佛龛前,见一长方形条石上刻着几个字。
公望辨认了以后知道是“山即是佛,佛即是山。”
便虔诚地问石海:“这碑来自何处?”
“据说是先人建屋时掘地基所得。”石海神情严肃地回答。
公望对着石碑施三跪三拜礼,心中说:“这可是天机啊。”对石海则说:“石能悟道启灵,这可是富春山的魂。”怪不得门口有祭拜的痕迹。公望心情沉重地想,这八字箴言又是出自哪位高人之手?
下了小楼后,两人背上都有些寒意。公望问:“你把鱼池挖在这儿是为什么?”“大鱼是每年立春祭祀用的,小鱼是用来招待客人的。”
·8·山更爱我
这年秋末冬初的上午,公望在江山的陪伴下又一次来到山上。
浓雾被山风吹散后,公望立在一排高大的红豆杉下,仰望着那一串串红玛瑙似的果实,眺望着眼前连绵起伏的群峰想,它们经历了多少风霜雨雪,多少春风秋月,见过多少王朝的更迭,它们却甘受寂寞,只靠阳光雨露不急不躁,默默地生长、开花、结果,为飞鸟奉献果实,为树下住户挡风遮雨、提供药材……
公望的脸像清空般开朗,心想:“画中一定要有它们,一定要有富春山的女儿——大山的守望人一一我的挚友。”
他缓慢地躬下身,双膝脆在大树之下,顶礼膜拜,并悄悄地倾诉:“我深爱富春山,可富春山更爱我!”他缓缓起立后,见头上的天蓝得让他陶醉。
不想,一只苍鹰在头顶盘旋,不断地飞往各个山头一会儿俯冲,一会儿高飞。
江山手搭凉棚,目光随着苍鹰转,突然对公望说:“快看。”只见苍鹰在远处茶园起飞时,喙里却叼着一只兔子,兔子的四条腿似乎还在乱蹬。
公望想:“这就是大自然的法则。”
公望在石海茅屋前盘桓良久,江山突然问他:“仙官,‘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胜’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知道这活的?”公望惊讶地反问。
“干爹每站在茅屋门口望着眼前的群山时,常喜形于色地念叨它,听久就记住了。”
“字面上的意思是‘人们认为那森林和山丘的空旷是最好的地方,就是因为心神不能克服体内气息堵塞的缘故。’你干爹又是听谁说的?”公望又反问。
“他有本破旧的书,不轻易示人,只是每年六月六都要拿出来晒晒,不知是什么宝贝。”公望听了,心想石海终生相伴的是智慧之源的《南华真经》,公望记起石海会教《野老歌》、收藏刻有箴言的石碑。
他好奇地想,石海询问石碑上的字,莫不是明知故问,是考考自己。他再望山巅之上的茅屋,心头倍增尊敬之情。这位老丈可谓“静对古书寻乐趣,闲观云物会天机”啊。
他想,富春山大岭藏着多少高深莫测的秘密,谁知道呢?古银杏知道吗?苍老的红豆杉知道吗?满坡翠竹知道吗?可又有谁知道它们的秘密呢?我难以触摸到它们的内心深处,公望心头突然冒出没头没脑的两句话:“佛门无痛苦,仙界享太平。佛在山中,仙在心中。”
他清晰地想,自己即将问世的画,取什么名呢?他认为其中绝不能缺少“山”字。是的,能少它吗?“山即是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