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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沟里的娃娃进北京之六

发布时间:2022/10/18 15:18:41   

张郎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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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木

杨老师布置给我讲故事的任务之后,我左思右想决定讲一个苏联小英雄的故事——《夜莺》。我都忘了是听我妈妈讲的,还是我自己从书里看来的。故事的大概轮廓我还记得,然后把自己想象的细节加进去,故事就出来了。在我们四班试讲的时候,同学们给我鼓掌,连胡海云都被故事吸引了。

苏联小说《夜莺》插图

其实我讲故事受欢迎,那是因为我自己添油加醋,加以即兴发挥,故事就不落俗套了。这个故事的框架很容易记,和《歌唱二小放牛郎》的梗概是一样的,不过,《夜莺》是乐观的、正能量的。故事开始都是鬼子兵来了(这回是德国法西斯),抓住一个小孩(这回是苏联集体农庄的牧童),要他带路。他就答应了,高高兴兴领着鬼子兵进入森林。一路上他学鸟叫,像夜莺叫的一样好听。德国鬼子听了很开心,非但没有阻止他还让他学各种鸟叫声,孩子的口技还得到其他鸟儿的呼应。德国鬼子哪知道;这孩子是给游击队传递消息,不同的鸟叫是不同的意思。例如:夜莺是德军的人数,百灵是他们的武器等等,而鸟儿的回应中也包括游击队给孩子发的信号。等敌人进了包围圈,那孩子突然就消失了。游击队四面埋伏,枪炮声骤起,一举歼灭了这伙匪徒。牧童就立了大功!

那时候,我在育才默默无闻,只有班上几个人知道我会讲故事。育才的高年级各班同学里藏龙卧虎,各个口才了得、神采飞扬。我们年级也人才济济、非同小可,比如一班的张小东、二班的伍安娜等等,都是学校舞台上的风云人物。到十月革命节那天故事比赛大会的时候,张小东他们临场发挥都超水平。杨老师坐在我旁边,悄悄跟我说:“咱们不用像他们那么激动,你就放松慢慢把故事讲清楚就完成任务了。你第一次上台给上千个同学讲故事,就很不错了,得第几你不必考虑。”我明白老师的意思了,就点点头。

轮到我上台的时候,评委的老师和许多同学,心里已经有了前几名的预想人选了。我们最后上台的这几个,都属于名不见经传——安慰赛的参加者罢了。我慢慢走上台,慢条斯理点点头,算是鞠躬了,然后就开讲了:

“今天,我给大家讲一个《夜莺》的故事,苏联卫国战争时期,有一个小游击队员,外号就是夜莺。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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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按照杨老师的说法,不慌不忙,一点一滴把这个故事讲完了,讲透了就够了。讲到结尾,我说:“那叫夜莺的孩子,消失在晨雾中,远方还传来夜莺好听的叫声。”

事后,其他班的孩子们说,郎郎是四班的秘密武器。从前就没听说过有这么块料。其实他们忘了,我就是从前那个邋遢大王,现在改成香饽饽了。

一时间,我在育才就名声大噪。课外活动的时候,我们班几个孩子都要我给他们讲新故事,外班的小孩也来听蹭儿。一班同学到周末还把我借到他们班宿舍去讲故事。虽然从小我听我妈妈、爸爸、姐姐讲了不少故事,可我也没有那么多的故事呀!于是我得恶补,就赶紧去图书馆借书。看了《沙沙日记》、《你看到了什么》、《红肩章》、《军校学生的幸福》等等。

那一阶段我每天忙得要命,抓紧一切时间看书,甚至连自习时间我都用来看课外书,不能让我的第一批粉丝们失望呀。休息时间,就现趸现卖。以前,我是个木讷的孩子,语速比别人都慢。现在,讲故事的时候,已经倒背如流,语速就快多了。这段时间我日子过得太紧张了,大概打乱了我的生物钟节奏。再加上冬日狂风一来,我就病倒了。任阿姨一摸我脑袋发烫,就让杨安咪和王瑞芳送我去卫生科看病。

杨安咪在战争年代父母就把他送进了保育院,后来升到了育才小学。父母在建国以后就失踪了。育才有不少这样的孩子,他们都是未经确认的烈士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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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生科其实就医院,位于雩坛北墙外面靠东墙根儿。往西去就是果树林子:有海棠、京白梨、还有几棵杜梨。 

我到卫生科一查,因为发高烧郭大夫就把我留下来住院了。让杨安咪、王瑞芳把我的洗漱用品给我送来。郭大夫仔细听了很久我的心脏,让护士给我打了一针。我进了病房,里面有两张床。那儿已经有一个病号了,叫纪文智。我们都是三年级的,他是三班的,我是四班的。

纪文智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在这儿已经住了几个月了,快闷疯了。见了我就高兴得要命,把自己的宝贝都拿出来给我看,小人书、洋画儿、玻璃球等等;我要玩什么他都无私奉献,不到五分钟我们就成了铁哥们儿了。一会儿,隔壁的两个女生来看我,在这里新来的都受欢迎。一个大姐姐叫杨秋月,另一个叫艾清明,我说:“啊?你叫艾清明,那你弟弟一定是艾端午了。”她瞪大了本来就很大的眼睛,说:“你怎么猜到的?”

我说:我爸爸和你爸爸是老朋友啊。他们一起蹲过国民党的监狱,一起关在苏州反省院,后来又一起从重庆去延安的。她眨么眨么眼说:“那你说我爸爸是谁?”我说:“艾青呗。你妈妈和我妈妈还是中学同学呢。”她顿时恍然大悟,笑成了一朵花。

我们这些病号被允许可以一起玩,因为我们都属于非传染病患者。我的高烧早就退了下来,可是腿又肿了,高医院看看。卫生科的护士桑阿姨就带我医院去看病。育才的医院。我们下了公共汽车还要走一段路,每次都要经过一个紧闭的寺庙大门,墙上写着“法轮常转”,我不知道墙里有个什么轮子在一直转悠。

桑阿姨是我们学校以前桑校长的小妹妹,三班的桑建国得叫她姑姑。她很好学,医院都带一本很厚的书,大概在准备考学校。她脾气很好,比任阿姨耐心多了。

医院的走廊里都要等几个小时,那时候北京人越来越多了。她在看书,我无聊得要命就不断喝水,然后不断去上厕所。没事干我就琢磨墙上那幅宣传画,到底是什么意思?画面上是一个孩子坐在地下,身边有撕开的书本和拆毁的玩具。画面上写的是:“好奇心并非破坏”,把我给看糊涂了。琢磨来琢磨去,我最后终于明白了:这是替小孩儿说话呢,意思是我们的一些小小的破坏行为,是为了研究研究,而不是存心捣乱。想明白了我就很高兴了,这是给大人看的。我们没看就差上房揭瓦了,要是看了,我们这群天罡地煞就要地动山摇了。

年,纽约,张郎郎(前)和艾青之子艾端午

医院的大夫告诉桑阿姨,这孩子得的是风湿热和扁桃腺发炎,现在后遗症出来了,心脏有些杂音,再不留神就是正经八百的风湿性心脏病了。这把桑阿姨吓得够呛,在回校的路上就对我百般呵护,也就是她劲小,要是劲大她恨不得把我背回去。我说没事儿,医院的时候大夫就已经这么警告过了,现在我还不是好好的?大夫就是喜欢吓唬人嘛。桑阿姨虎着小脸,对我说:“你太小了,不懂心脏病是什么意思,要是不好那就完了。”

回到卫生科桑阿姨一本正经地汇报了我的病情。郭大夫拿着我的病历看了半天,最后,对我说:你得老老实实在这里住下去。第一开始绝卧,第二吃无盐饭。这两条可真要了我的亲命,我最喜欢到处跑,以后整天不能下床。早上连刷牙洗脸都在床上进行,还不闷死?

纪文智听说我要常住,就更高兴了,他就有人陪伴了。况且,他过去也绝卧过一段时间,也得吃无盐饭。现在他总算熬出来了,可以自由活动,吃的是低盐饭了,他就大可以得意一番了。他告诉我,我们病房的值班阿姨是刘阿姨。刘阿姨长得很漂亮,留了两条大辫子,还把刘海儿给烫出点弯。他估计刘阿姨的刘海儿是自己拿火筷子烫的,手艺还可以。

刘阿姨比较好说话,她同意我上厕所可以悄悄下床,不能让大夫看见。纪文智说还是你运气好,他绝卧期间是桑阿姨值班,她就是那么死心眼,干什么都得按规定。

大多数时间我还是都得在床上呆着,所以每天盼望的就是两件事:第一是高叔叔来发水果。高叔叔是卫生科的大师傅,每天给我变花样做饭。那时候我们卫生科根本没有这种病人吃的特殊盐,高叔叔只能自己琢磨,糖稀饭、白馒头,或者白稀饭、糖包或者豆包。到他们吃肉的时候,就给我烙一张鸡蛋糖饼。纪文智对我的饭菜看都不敢看,他说那几个月吃伤了。他有时候悄悄带回来一块咸菜,让我舔舔但不能吃下去。无盐饭我也不喜欢,可没觉得那么受不了。不知是我的耐受性比较强,还是适应性比较强,也许是他偶尔给我带回来的咸菜起了作用。

20世纪80年代,张仃(右)与老友艾青

高叔叔的水果,就是我味觉最大的享受。因为我的饭菜味道不变,可是水果变化无穷,就是同样的苹果,也有不同的味道。高叔叔知道我的苦衷,每次发水果他总是变着法儿的给我不同的东西。有时候给我饶一块酸梅糖,有时候给我一个生西红柿。纪文智就羡慕不已,眼睛都看直了,高叔叔说:“这你别羡慕,你要再吃无盐饭,我也这样。”纪文智顿时就没脾气了。

我盼望的第二件事,就是每天下午四点钟我们屋会变成临时借书处。人们在这儿借书、换书、还书。艾清明和另一个大姐姐抱一堆书到我们屋来摆摊儿。一来别的病房都住四五个人,我们屋就我们俩,所以可以把书放在空床上。再有就是我不可以下床,对我来说就方便多了。

这些书是图书馆特殊的一部分,在卫生室里转了半年差不多都破烂不堪了。大家翻看得太狠了。同时也不卫生了,因为都是病号给看的,所以最终只能淘汰。

苏联小说《真正的人》书中插图

最干净的书是长篇小说,这些孩子太小没这份耐心。小人书最受欢迎,都看成了一卷烂纸,可是依然被一抢而空。我就挑那本最厚的、最干净的,那是一本苏联小说《真正的人》。艾清明笑着说:“啊,你看得懂吗?”我说,“慢慢看呗。”那是讲苏联的一位空军驾驶员叫瓦西里叶夫,被德军飞机击落以后,自己如何从大雪弥漫的森林中逃生出来;然后在锯掉两腿之后,依然不服输,再度升空成为“无脚飞将军”,成了家喻户晓的苏联英雄。

我一住了卫生科就成了受欢迎的人了,差不多每天都有同学来看我,似乎忘记了我过去的劣迹。居然有一天杨老师带着我们的算术江老师来看我,我大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可也忐忑不安:江老师是不是来催我交作业呀?我那会儿也是拖拉作业有名的家伙。

杨老师坐在我的床边,拿出一张光芒四射的奖状,告诉我:“你得了全校纪念苏联十月革命讲故事比赛第一名,这是你的奖状,这是你的奖品:两本书,都是苏联小说。”我的眼珠子当时差点瞪了出来:“啊?真的?”

“当然是真的!江老师是来给你照相的。我已经和卫生科的大夫给你请假了,你穿上衣服和我们到校园里,和其他得奖同学一起照纪念像。”

我高高兴兴穿上我的新棉衣,跟着两位老师,到图书馆也就是过去的颂豳堂外照相,和其他得奖者一起合影。然后,和李校长、我们得奖的几个班主任一起在观耕台的台阶上站好,照了张皆大欢喜。接着,还给我照了一张单人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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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老师又把我送回卫生科,要我好好养病,还告诉我:“养好病也是革命工作的一部分。”过去,告诉过我们学习是革命的一部分,现在这个革命工作对我说来容易多了,整天就看课外书,吃病号饭。这个革命太幸福了,只是不准下床,不准吃盐。当然,既然是革命就得有所牺牲了。我严肃地点点头。杨老师说:“班上的同学们都盼望你回去呢,希望你早日康复。”

你瞧,看来你只要有一招鲜,就能得到人们的尊重。你还得学会保鲜,否则日子长了终究还得变味儿。你必须天天有新货,才能日日鲜。

杨老师一走,卫生科的小病号们都来登门拜访,也坐在我们屋听我讲故事。那时艾清明已经出院了。杨秋月大姐姐这回升为了图书主管了,她就特意给我留好书看,好让我接着给大家说书。有个瘸腿小姑娘伶牙俐齿会讲故事,平时很牛的,这会儿也瘸着腿赶来看看这个新出炉的“故事大王”到底什么德性。

人逢喜事精神爽,一个月以后桑阿姨再带我去医院复查,回来以后郭大夫就批准我可以下地了,不过还要继续吃无盐饭。

等我回到病房,发现纪文智不在了。刘阿姨过来告诉我,他爸爸从天津来,把他接回家养病了。他还给我留了个字条,写道:

“郎郎,我回家了。你自己继续坚守阵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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