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百灵 >> 百灵的繁衍 >> 我见过一个甘于贫穷的山里女人,时至今日,
深山出俊鸟,飞涧有沉鱼。荒野育百灵,碱地藏娇花。
年,我因为种种原因流落至山西,栖身于吕梁地区一个小县城中。肩不能挑,手不能抬,几乎没有任何生存技能,吃饭都成问题。
相比起饥饿,面子一文不值,我开始做一种完全不需要本钱的营生,那就是捡废品。因此遭到过很多人围观,也被很多人问过,这些人不解的是,我看着年龄不大,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地步?事实上我确实已经成年,而且我坚信比我受苦的人还有很多,这是自己选择的生活,我必须去承受。到了年,我们买了辆柴油三轮车,开始进山换盆子换碗。
什么叫换盆子换碗?其实仍然是跟废品打交道,只不过将过去的捡,变成了批发一些碗和盆子,当然还有其它东西,都是生活用品。
拉着这些东西进山,谁家有废品就可以拿出来换。我太需要钱了,而且特别市侩,每天只想着如何赚钱。之所以不直接收废品,是因为换比较单纯收购来说,多赚了一层钱。
假如是直接收,赚到的只是废品之间的差价。比如收的废铁是八毛一斤,拉回去后卖一块,一斤赚了两毛钱的差价。但是换呢?比如一个碗进价三块,但自己换的时候会说成是五块。
这样的话,铁上赚了两毛钱差价,碗上又赚了两块。
如此市侩,我并不认为是羞耻,因为这是一种经过双方同意的小生意,不属于欺骗。
大生意怕赔,小生意怕吃。这种生意需要精打细算,我每天满脑子都是钱,庸俗到了极致。
大概是那年夏末,梨子都已经成熟时,我遇到了一个让我到现在都心生羡慕的女人。换盆子换碗必须要进山,那边的村子藏在山中,有的村子只有几户。我们那天运气不好,直到中午时都没有开张,将三轮车停在村中,我垂头丧气坐在石头上,满山的花都让我没来由的心烦。
就在此时,有个女人出现,她穿着一件格子衬衫,而且极不合体,明显是件男人衬衫。见我注意到了她,她脸上满是拘谨的神色,慢慢向我走了过来。
宽大的衬衫无法掩盖她的身材,脸上不施粉黛,素面朝天,我可以清楚看到她脸上的几粒雀斑。
她手上拿着个鞋垫,上面别着一根针。到了我的面前,她轻轻一笑,脸颊上出现两个小酒窝,轻声细语说自己家里有点废铁,想换个盆子。
我赶紧点头,她也不问价格,挑好了一个盆子,让我随她回家去称铁。
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明明只是走路,我竟觉得她像一株摇曳的野牡丹般怒放着自己的美丽。而我呢?左手提着杆秤,右手拿着个袋子,欲要赚她的钱。
她在一处小院前停下,小院用形状不一的石头打成了一米多高的围墙,门前栽种着几株北方生长的细竹,这些细竹随着山风晃动。
随着她进入小院,入眼是一棵大梨树,上面果实累累,梨树下摆着一张天然石片做成的桌子,就连凳子也是几块石头。石桌上放着碗筷,上面盖着一个由窗纱和木条手工做成的罩子。她家的主房是西屋,在屋子前放着一只大水缸,水缸沿上长着一片巨大的荷叶,几乎要将整个缸口盖住。
小院地面是泥土加石头掺杂而成,石头铺成的小路在院中纵横交错,通向如厕所及别的地方。
这小院太招人欢喜了,我正看得起劲,窗边突然响起咿呀之声。女人赶紧笑着看向窗户,嘴里喊着“溜溜”,窗户边便有笑声传出。
一个大胖小子站在窗边,伸着莲藕般白胖的手臂拍打玻璃,显得极为开心。
随女人进入屋子,她熟练上了炕哄孩子。孩子没有穿衣服,仅穿着一间护肚子的大红肚兜,上面连着一根宽大的红布,另一端系在炕上的一个铁环里,孩子不管如何爬,由于有这根红布拴着,都不会掉下床或者掉出窗外。
炕角落里放着一个箩筐,里面是针线,炕向里面挨着个灶火,灶台抹得锃亮,屋子虽然是窑洞,可里面的整洁都在诉说着主人的麻利。
我心里受到了极大触动,这女人漂亮而且麻利,却为何甘心住在深山之中?走出山,她能有更好的生活。
这时候,女人也哄好了孩子,从里间拿出一些铁来,多是些断镐和废铁锹之类,我有意攀谈,便跟她随意聊着。
她说娘家在距离此处不远的另一个村里,丈夫在山里挖铁矿,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找到矿。
她轻声细语,我忍不住问她:“为什么住在这样的山村里不出去呢?”
她似乎非常惊讶,看了我半天后问我:“为什么要出去?这里是我的家啊!”她的话让我无言以对,我潜意识里,想说出去随便找个工作,总要比住在这里强,在这里照看孩子,绣鞋垫,收拾屋子,一个村里没有小户人家,有什么乐趣?
但是我终究没能说出口,她的美丽使我惊艳,她的恬静却让我如沐春风。人家守着丈夫,守着孩子,安静着自己的安静,生活着自己的生活,为什么一定要出去呢?
称好了铁,我装进袋子中要走时,她喊住了我。
在我不解的目光中,她先从屋中拖出个袋子,里面有半袋子圆滚滚的东西,由于扎着口,也看不到是什么。
将袋子放在院子中后,她又站在梨树下摘了半袋子梨。
拍拍手转头冲我笑着说:“那个扎着口的袋子里是土豆,我们自己家种的,连这些梨都送给你,看你还没有多大吧?却离开家跑出来做这种小生意,唉!”
她的话让我呆立在当场,如同木偶一般,任由她帮我提着梨和土豆出去,我脑子中一直在认真思考一件事,那就是谁更可怜。
我看到她后,进入她家后,觉得她如果出去,一定能有更好的生活,我由她的美丽和恬静,迸发出了她可怜的想法。
但她送了我梨和土豆,并且说我离开家做小生意,她在可怜我。 谁更可怜?市侩的我认为走出山去,拥抱我所认为的热闹生活就是好,她却认为自己守着家便是幸福,而我这样的离家之人更加可怜。这件事使我想了很久,当她安静着自己的安静时,当她心存良善送我东西时,我想的是如何多赚她一点钱。
钱钱钱!我满脑子都是钱,而她却觉得我可怜。
她将东西帮我送出去后便含羞离开回家,我却被深深触动,久久无法将她从脑海抹去,总觉得自己和她之间差了点什么,可究竟是什么,自己又想不明白。
以后的生活,我仍然还继续着自己,并且换过多种小生意,继续着自己的市侩,并且有时候还会为自己的努力自我感动。
如今已经回到老家,我常常在想一个重要的问题,脑子中也经常出现那个我至今不知道名字,却漂亮恬静的女人,她是那么让人惊艳,却守着在我看来荒凉的大山。
她生活着自己的生活,安静着自己的安静,把美丽给了丈夫,把时光献给了大山。
我认为她可怜,可是她送了我梨和土豆,言语之中,她觉得背井离乡的我才是可怜的人。
究竟谁可怜?当她满足着自己的满足时,我拿着秤提着袋子跟在她的身后,想着如何能多得一斤铁,多赚八毛钱。
这如何不让人自惭形秽?事实上,我认为这件事无关对错,因为从她的角度来说,我才是最可怜的那个人。她守着大山,守着小院,成为了大山和生活的主人。
我四处奔波,精打细算,用尽心机,成为了红尘和生活的囚徒。
我在自己的欲望中坐困愁城,因为我永远也无法从赚到的钱中得到满足,赚一百想一千,赚一千想一万。
这当然可以称之为奋斗,换个角度,又何尝不是一种贪婪呢?
梨和土豆,青石小院,荷花摇曳,小儿倚窗,夫妻坐于梨树下相视而笑。
她的境界终于使我醒悟,她的幸福,有另一个名字叫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