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有一户独姓人家，复姓司马，只有一个儿子和母亲相依为命，因此村里人就叫他司马。司马长得奇丑无比，像一堆牛粪，却有一副好嗓子。

年轻的时候，人们把司马的嗓子比着百灵鸟，可惜我们这一辈人无缘听他唱过一首歌。

司马长得丑，可是司马的老婆在年轻的时候非常漂亮。用村子里老一辈人的话说，那真是村里的一枝花。

为什么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村里人都说，因为司马唱的歌婉转动听，凄美感人，自编自唱的歌词和声音把那女人听得哭得梨花带雨，不顾一切，就嫁进了他家的门。

据说自他娶了如花似玉的媳妇，坝子、猴子冲，乃至于一千多米的东乌山上，经常飘荡着他那有时优美得令人陶醉有时哀伤得让人心碎的歌声。

那歌声一直到他老母亲七十岁卧病在床之后，才停了下来。

母亲生病，居然让他忍痛割爱，一辈子最喜欢的歌也不唱了。

经过几年治疗，他母亲的病仍不见好转。有时候，村子里的人求他：“好久没听到你的歌声了，你唱一首啊！”他唉声叹气，就是不开口。

她们说：“你心情不好，就唱一些伤心的歌也得。”他仍旧不开口。

她们都知道他为母亲生病的事操劳费心，只好罢了。

一日，有个流浪人说，湖南怀化一个地方叫莲花山的山顶上，有一口山泉水能治百病，人称“圣水”。于是他问了个仔细。那人口吐莲花，说得天花乱坠，还给他画了地图。

于是，他邀约村子里有病人的人家的男人一起去，要他们和他一起去取“圣水”。

那年头，除了流浪人，村子里的人大多没出过远门，对面外面的世界不了解，因为不了解，所以害怕。

湖南怀化离我们那里有多公里，还得坐火车，据流浪人说，在怀化下火车后，还要坐两天的汽车，才会到莲花山。当时流浪人说：“不要紧，那里千千万万人都去取‘圣水’，漫山遍野都是人，你只要到了那里，一打听，周围几十里的人家都知道莲花山。当你看到漫山遍野的人提着水壶在山上来来往往，那个就是莲花山了。”

村里人不肯去，劝他说那是骗人的事。司马说:“即使是假的，我不能不去。什么事情比母亲生病的事情大呢？”他不告诉母亲，辞别了妻子，走山路到了火车站，坐了一天的慢车终于到了怀化，又按流浪人给的地图坐了两天的汽车，天黑的时候，找到在树林里的一户人家问莲花山在哪里。

老太太说：“不远了，从这里去，八公里就到。天黑了，你在我家息一个晚上，明天天亮再去。”

他进了屋子，见屋甚得干净清爽，却没有电灯，雕花的墙壁上有一个灯台，燃着两棵蜡烛。从里屋走出一个仙子一样的女孩出来，衣着虽然破旧，但那肌肤如玉一样光滑，在暗淡的烛光下奕奕如神。

奇怪的是那女子如是见了旧人一般，微笑着给他备了饭菜。老太太道：“你给这哥哥倒一碗糯米酒，从贵州到湖南路远，够累的了。”

于是，女子取出酒来，给他斟了一碗，继问家中何人生病，病得如何，才这样迢迢来取“圣水”。司马肚子饿极，先不喝酒，吃了饭，才慢慢端了酒碗。其间，把家中的事都仔细说了一遍。

老太太坐在旁边听，又岔话道：“小妮不陪大哥喝上一口酒？”

女子脸红地给自己斟了一碗，一边喝酒一边莺莺燕燕的问这问那，突然说：“大哥肯定会唱歌，而且唱起歌来，一定好听极了。”

那酒已喝了两碗，昏昏然中，见女子眼若秋水，比起自己老婆来又胜了几筹，竟然点了点头。

见他答应唱歌，老太太高兴的手舞足蹈，出了屋去，一下子叫来四五个年轻女人，都嘻嘻呵呵的进来，道：“听说歌神到了这里，我们也要听一听。”司马怪不好意思起来。

于是又点燃了许多蜡烛，把房间都照得如同白昼。举目望去，这虽是一栋木房，却有许多房间，墙壁都是杉木镶嵌，门窗雕刻得龙飞凤舞。旁边有楼梯上去，却是两层。那些女人说：“既然唱歌，怎好不上楼上？”

于是，收拾了碗筷，搬上楼去。老太太又到厨房里炒了几个菜：一碟花生米，一盘泡萝卜，一盘鹿肉。都倒了酒。

司马经不住那些人一再恳求，他终于开了禁了数年的嗓子，唱好一首，迎来一片喝彩声。

那些女人说：“小妮的嗓子也不错，也唱一首，让我们尽兴。”女子经不住也唱了起来，那声音是司马从来没听过的动听，相比之下，自己倒自愧不如了。

继续喝酒，继续唱歌，闹腾了大半夜，两人有相见恨晚之感，那些人渐渐散去了。

醉眼朦胧的，司马跟随女子到了房间。

司马不舍之意越加浓了，那女子更是依依不出。逐问：“姑娘可嫁人了的？”

“穷乡僻壤，谁个喜欢？倒是相了几个，多嫌我家穷。”

司马奇怪起来：“哪有这道理的？”

女子神色暗淡起来，道：“我家就母亲和我，若是我嫁出去的，母亲谁来照顾？找个上门女婿不知多难啊。”

司马道：“天下男子找不着媳妇的人多了去，只怕是姑娘要求高了？”

女人的脸一下子变得红扑扑的：“我的愿望是想找个会唱歌的，而且这个人唱的和大哥一样好听才行。”

此时听见老太太在楼下喊：“你们何不熄灯休息了？夜很深了哟！”

司马吓了一跳，心中想：老太太莫非让女子陪我睡不成？当时就热血沸腾起来，但是他转念一想，不行，我是有媳妇的人了，而且这时候是为救母亲而来，怎么可以做对不起媳妇和母亲的事情呢？于是拒绝了女子，自己挣扎出门，在走廊上合衣躺了下来，梦中耳朵里听见那女子在房间里哭了一个晚上。

黎明时，司马念念不忘“圣水”的事，穿衣服下楼，悄悄开门走了。

穿过树林，又走了许多路，见路边的人就问莲花山的去处，那些人都说不远就到。

可是，他走了一天，仍然没有看见流浪人所说的漫山遍野求“圣水”的莲花山。

快要黄昏的时候，见一个寺庙，进去找息处，那老和尚接待了他，告诉他，没有“圣水”这回事，而且说，这周围百十里没有一座山叫“莲花山”的。

因为劳累，他匆匆地吃了老和尚招待的粗茶淡饭，然后睡了。

半夜醒来，越想越气，自己八成被那流浪人骗了。但是又想，如果没有“莲花山”和“圣水”的事，为什么那树林里的母女说有呢，而且路上遇见的砍柴禾的人都说有这一回事。是老和尚骗人还是那些人骗人？这事还得继续才行。黎明的时候，他也不向老和尚道别，急匆匆就上路了。

走了一会，天亮了，又问了两个行人，都说没有“莲花山”和“圣水”的事。他们都说：“你不要往前走了，前面去是深山老林，没有人家，而且豺狼虎豹也多，还是回去吧。”一直到他看见一只狼一样的东西从草丛里钻出来，才失望地往回跑。

过寺庙下面的路时，他看见老和尚在扫寺庙门前的地，道：“老师傅，我因赶路急，没有给您打招呼，得罪了。”

老和尚说：“不打紧，不打紧。你现在往回赶，来不及了，干脆在这里住一个晚上，明天再回去。免得天黑了还在路上。这一去，要走百十里才遇到人家。”

他想，这老和尚又骗人了。昨天黎明从树林里那家出来，到了黄昏，就到这里，不是百十里那么远的。他记挂那家的女子，摇着手道：“不打紧不打紧，我走得快。”

见他要走，老和尚叫：“你等等，你等等！”

他立住，老和尚到了面前，道：“你如果遇到妖魔鬼怪，把这张符咒打过去，可以救你一命。”

他不置可否，赶路要紧，拿过符咒，一把放在兜里，一溜烟走了。

黄昏的时候，他又到了树林子那家人家，于是，又进去，一见如故，歌又唱到了夜半。老太太说：“你就娶了小妞吧！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睡在一起，糟蹋了小妞的名声！”

司马醉醺醺地道：“家中老母还在病中，即使成婚，我也呆不了几天，一样要回去的。这结婚的事，等以后慢慢商量，从长计议吧。”

老太太沉下脸：“你既然如此不负责任，那么，今天晚上就不要和小妞睡在一张床了。你搬到楼下去。”见女子眼中含泪，司马甚是不舍，可是老太太把他扯下楼去了。

一夜辗转难眠。

快到黎明的时候，那女子却偷偷下楼来，滚到司马睡的床上，两人煎熬了半个晚上，此时应该是干柴烈火，可是司马却异常清醒，自己出门，见一个房间没有人睡，关门躺下了。

他睡得很死，那女子的哭声也听不见了，一觉醒来，已到了晚上。

老太太把他从床上楸下来，骂道：“好不要脸的狗东西，让你结婚你不结，就这样糟蹋我女儿的？也不照照自己那块脸！小妞哪里配不上你？给我滚出去！”

司马道：“对不起了，这时候，天还不亮，我睡一晚，明天就走，走了就不回来了。”

女子走进来，道：“大哥，你就答应吧！这不是什么难事。现在我两个拜了天地，明天你就可以走了。待你母亲病好后，你就回来，我等你做一个白头到老的夫妻。”

这时候，司马突然想起“圣水”的事来，问：“根本没有什么‘莲花山’，也没有什么‘圣水’，既然要我做上门女婿，为什么欺骗我走那么多路？”

老太太骂道：“你个不识好歹的东西，自己快到了，舍不得多走一步路，又记挂我家女儿，返回来，倒怪起我们来？”

司马道：“我遇见一个老和尚，他说根本没有这一回事！出家人不打诳语，未必他还骗我不成？”

老太太问：“你到底拜不拜堂？别拿那些话来搪塞！”却是楸他的衣服往外拉扯，看来不拜堂决不罢休。

司马从衣兜里摸出符咒来，递过去，道：“你看，你看，我不是瞎说，有符咒为证！”

那符咒不递过去则已，一递过去，老太太大惊失色，猛地后退几步，轰然倒地，寂然不见。

一刹那，司马眼睛一黑，四下里的蜡烛光辉全然熄灭，自己身在乱石堆中，周围树木高耸，遮天蔽日。只见点点星星的月光从高大的树顶枝叶上洒下来。哪里有什么木房子，女子和老太太？

据说，我们村子的司马硬是从湖南怀化一步一步走回来的，走走停停，大约走了将近一个月，到家时瘦得皮包骨头。他家七十岁的老母亲见他跨进家门来，居然从床上爬起来，叫道：“儿呀，你去什么地方那么长时间哟？”他一言难尽。

从此，他老母亲的病奇迹一般的好了，一直到九十七岁才寿终。我们小时候还看见她杵着拐棍在她家院坝上晒谷子呢！

这个故事是司马亲口告诉我们的，不知是真是假。